作者:佚名
主角:我爸,我妈,奶奶,姨妈
分类:短故事
2024-11-04 13:02
第1章
1
我爸曾经念过书,也认识几个大字,算得上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
他已经很久没翻过书了,却总是把很多年前看到的一段故事挂在嘴边。
说古时候有一种穷秀才,自己没本事赚不到钱,全靠妻子做工养活一家老小。
那秀才却觉得妻子抛头露面实在有失文化人的贞节。
他宁愿把父母妻儿全部硬生生饿死以后,换来朝廷给他们立的那座贞节牌坊。
贞节牌坊象征了他高洁不屈的荣光。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我爸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水袋烟,一边摇头晃脑的说:“你知道文化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吗?是要有骨气。”
“不蒸馒头争口气!不为五斗米折腰!”
这些话我耳朵早就听得起茧子。
我家的条件实在算不上好,穷的马上就要揭不开锅。
一家四个人四张嘴,全指望着我妈锄头下那块小小的,贫瘠的土地。
今天放学回来,村东边的大婶见我实在可怜,硬是塞给我一个馒头。
我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张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兴高采烈的跑回了家。
白面在我家可是稀罕东西,吃起来细软又甜丝丝,比干的喇嗓子的窝窝头好吃了不知道几百倍。
在我家,这是只有过节才能吃上的好东西。
进了院门,我妈还在地里干活没回来,奶奶也不在家。
只有我爸正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晃晃悠悠。
我看见我爸下意识地把馒头往怀里塞了塞。
谁知这么细微的举动都落入了我爸的眼睛里。
他皱着眉毛质问我:“你偷偷藏的什么?”
我小声说道:“没什么...”
我下意识地转身就想跑,我爸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领子。
我爸掰开我的胳膊,一眼就看到了我怀里白花花的馒头。
下一秒,他的脸就黑得如同锅底。
他大声地质问我:“哪来的!你哪来的馒头!谁给你的!你为什么拿别人的东西!”
我吓的一哆嗦:“我没有偷,没有抢,是村东的大婶送给我的...”
我话音未落,一个巴掌结结实实的扇在了我的脸上。
顿时脸颊像火烧一般疼。
我没忍住,心里满是委屈,眼睛一转就开始掉眼泪。
这眼泪却惹得我爸更加生气了,他抓着我的头发歇斯底里的咆哮:“我是怎么教你的!不受嗟来之食!你这样和乞丐有什么区别!”
“我一个文化人偏偏养出你这么个不知廉耻,唯利是图的乞丐!”
他一把夺过我紧紧护在怀里的馒头,狠狠的扔在铺满黄沙的地上。
他愤恨的抬起腿,在我哀求的声音里,一脚又一脚,把白白的馒头踩了个稀巴烂。
2
一家人都要饿得吃不起饭,我爸却直接拒绝了村里的补助。
他说,我们一家人都是有骨气的人,就算是活活饿死,都不可能白白拿别人的钱。
他把文化人的清高看得比命都要重许多。
如果把活生生的人命和清高二字放在天平上,人命就会轻飘飘的升起来。
可他身上沾染的恶习,却是比夏天旱厕里的蛆虫都多。
明明认识字,却瞧不起村委会的工作。
明明有力气,却看不上工地上的重活。
明明事事都要靠着我妈,却还嫌我妈下地干活丢了他的人。
清高和骨气如果能当饭吃,谁又会惦记那一小块馒头!
我爸嘴里骂骂咧咧,脚下的动作却始终没停过。
他每落下一脚,都踏着扬起来的黄沙。
我咬着牙爬起来,瞄准了他的肚子,像炮弹一样一头就撞了上去。
他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他趔趄的后退几步。
我趴在地上,抓起馒头碎屑混着土就往嘴里塞。
膈嘴的小石子,发苦的沙子都没盖过馒头独有的甜。
我一股脑全咽了下去。
我爸反应过来骂道:“吐出来!吐出来!”
他狠狠的抽着我的脸,又气急败坏转身要回屋里拿竹条,我立刻撒开腿跑了出去。
等我爸再回过神,我已经跑去了地里。
半路上,正碰见我妈戴着草帽往回走。
我扑进了我妈怀里,我放声大哭:“爸打我,就因为村东的大婶给了一块馒头...”
“对不起妈妈,我本来想带回来给你吃的,可被爸踩烂了,我只能吃独食。”
我妈抱着我的手明显的顿了一下,她叹了一口气:“没事的,以后咱们会有好多好多的馒头,还会有肉包子和饺子...”
她拉着我走到树荫下,环顾四周看四下无人才从兜里摸出一块糖塞给我。
花花绿绿的彩纸包着一小块黑黢黢的东西。
我妈捻开彩纸,把黑黢黢的东西塞进了我嘴里。
她笑嘻嘻地说:“这是你最近从市里回来的姨妈带的好东西,叫巧克力,甜吗?”
苦苦的味道带着一点点甜。
我以前从没吃过,有种奇怪的好吃。
我砸吧着嘴意犹未尽。
她又说:“吃完了还有,姨妈那有好多,妈到时候再去给你拿。”
我和我妈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专门挑着我爸喝多了睡熟的点。
第二天我就放暑假了,一清早,我妈就带着我去镇上卖菜。
我爸不许我妈搭别人家的三轮车,我妈每次去镇上只能骑十几公里的自行车。
卖菜的钱大部分都给了我爸,但我妈每次都会偷偷藏起来一部分。
抠出来几张毛票塞进她缝在内衣的口袋。
镇上卖菜的不止我们一家,我妈站在那卖力的吆喝,我就坐在地上吸溜着姨妈买给我的冰棍。
菜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妈就带着我去姨妈开的理发店。
我妈张罗着让她给我弄一个市里小孩子们的时髦发型。
左右都是自家人,不要钱。
姨妈拿着插着电的铁棍子鼓捣着我的头发,她似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对着我妈说:“前几天咱们买的彩票开奖了。”
3
我知道她们说的彩票。
镇上几个月前开了一家彩票店,里面卖一些花花绿绿的纸。
听说只要挑对了号码就能中大奖。
镇上有不少人迷上了这个,每天钻研着那几个数字的排列组合。
姨妈去过市里,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她拉着我妈买彩票那天,我也在。
我妈笑着说:“小孩子的手气好,让白白来挑。”
“说不定白白一下就能中五十块呢,咱们娘俩可就发达咯。”
我随便选了几个数字,我妈就按照我说的写。
姨妈手里的铁棍子烤的我的头发滋滋滋直冒烟,过了一会儿,原本直直的头发一下就变得像麻花。
我对着镜子扒拉着一头卷卷。
市里的小孩都流行这样的头发吗?
像村里张大爷家养的卷毛狗。
姨妈兴奋得不行,说要拉着我妈去开奖。
站在彩票摊前,我学着我妈的样子双手合十,求老天爷保佑。
结果一问才知道,我妈那张皱巴巴的彩票纸居然中了头奖。
我妈疑惑的问:“头奖是有多少钱?不会有几百块吧。”
老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一拍桌子伸出五根手指头。
我妈吓了一跳:“五...五千?”
老板恨铁不成钢地摇头。
我妈吓得脸都白了,哆哆嗦嗦说:“五万?”
姨妈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五十万。”
我妈倒吸一口冷气,脚差点都站不稳了,连忙用手撑着桌子,她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
她说:“哎哟,翠翠你不要吓我咯,我哪开得起这种玩笑。”
姨妈说:“我跟你开什么玩笑,你不信,钱到手了你就知道了。”
我砸吧着冰棍的小木棒,没拿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我见过市里开厂子的大老板,他那辆漂亮的小轿车听说要十几万。
一毛钱能买一个馒头,不知道五十万能买多少个馒头?
我妈刚开始像个木偶一样,呆呆的,后来又笑又哭,整个人像中了邪。
姨妈觉得街上人多,拉着我妈又回了店里,她们两个钻进屋里嘀嘀咕咕。
我在门口偷偷听她们讲话。
她们说什么投资,什么买房,还说要先解决我爸。
也是,我爸不受嗟来之食。
可不能让这彩票毁了他的清高。
夜里,我妈骑着自行车带我回家。
今天我妈蹬起自行车来格外地有劲。
刚到村东口,我远远的就看见大婶家门口围了乌泱泱一群人。
本就不大的小院子,被黑压压的人挤了个水泄不通。
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我爸。
他手里举着锄头,瞪红了眼睛骂道:“你是瞧不起我家,把我家的人都当乞丐了?”
“我是文化人!再穷也不会和你讨一口饭吃!你凭什么自作主张给陶白馒头!”
“你侮辱我的人格,侮辱我的清高,士可杀不可辱,我今天就砸了你家!”
4
我妈一个扫腿,抱着我跳下了自行车。
自行车都没停稳,歪歪扭扭倒在一边。
她风风火火带着我就钻进了人堆。
我爸挥舞着锄头胡乱的砸着大婶院子里的东西。
挂在房梁上的辣椒、靠在院墙的铁锅,还有小木桌小木凳,尽数在我爸的锄头下变成了稀巴烂。
大婶哭着阻拦,她呜咽的哭腔里带着愤怒:“我就是看孩子面黄肌瘦的可怜,给孩子吃个馒头怎么就成了施舍了...”
“就算这样,你好好和我说不成吗?非要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
她男人常年在外面打工,回来的日子屈指可数。
家里只有她和儿子。
她儿子本来要咬我爸的腿,结果被我爸一脚踢开。
我爸已经红了眼睛,怎么能善罢甘休。
他发起狠来,像一只疯狗,连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妈捏紧了拳头,把牙咬得嘎吱嘎吱响。
我妈推开人群冲到了我爸面前,她扯着嗓子吼道:“你又喝多了发什么酒疯?在家发疯也就算了,还跑到别人家闹事!快点回家去!”
我妈攥住了我爸的手,整个身体挡在大婶和她儿子面前。
我爸不依不饶,反手就送了我妈一个大嘴巴,我爸骂道:“死婆娘!到底是谁在丢人?”
“看看你养的孩子,把我文化人的脸都丢光了,跑到别人家像狗一样讨食吃!”
我爸这一巴掌扇得极重,他一喝多了酒下手就不知轻重。
我妈的脸颊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脸上赫然一道巴掌印。
天知道我妈得有多疼啊。
我摸摸她的脸颊,扭头对着我爸嘶吼:“你打妈妈干什么!你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我爸伸手要扯我,我妈却先一步把我紧紧护在怀里。
我就这样被我妈圈在她瘦弱身躯笼罩的一团小小阴影之下。
我爸的拳头和脚落在她身上,她咬着牙闷哼。
我缩在她怀里咬着牙痛哭。
我妈额角上的汗珠滚落,跌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融为一体。
在这个偏远落后的村里,打老婆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没人会拦,也没人敢拦,因为这是人家的家事。
可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妈这一次似乎哪里变得不太一样了。
她瞪圆了眼睛,里面像燃着一团火,能把一切焚烧殆尽的火焰。
我爸出够了气,扛着锄头骂骂咧咧的回家去了。
我妈理了理衣服,抱着我和大婶道歉。
我妈说:“你算算家里损失的东西,我赔给你,他不是个东西,给你家添麻烦了。”
每次我爸发完疯之后,都要让我妈帮他收拾烂摊子。
大婶惊魂未定的抱着儿子,她脸上满是泪痕,她连连的摇头:“不...不用了,我们自认倒霉,你和你女儿离我家远点。”
“我们以后可不敢和你家扯上关系!”
她怀里的儿子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撅起嘴啐了我一口。
明明始作俑者是我爸,可偏偏承受这一切的确实我和我妈。
我妈没再说话,给大婶放下几张毛票就带着我回家。
托我爸的福,我家和村子里其他人的关系一直都不好。
大家都像避瘟神一样避着我家。
可又让人奇怪的是,他们对我爸偏偏又很高捧。
说他有骨气,身上有种大城市里文化人才又的气节。
他们说我爸读过书的就是不一样。
逢年过节来我家让我爸写对联的人能排一长串。
我爸拧着眉毛,嘬着毛笔尖,大手一挥就在红纸上落下一串歪歪扭扭的鬼画符。
我觉得他写的那字还不如蛆虫在红纸上爬几步来的好看。
回家的路上。
月亮像镰刀一样把黑黑的夜空撕开一道口子,散着星星点点的光。
我靠在我妈瘦瘦的脊背上,一直沉默着的我妈突然开口了,她说:“白白,你要是没了爸爸会不会伤心?”
我不假思索的开口:“我有妈妈就足够了。”
我妈笑出了声,咯咯咯的笑声像是从胸口里挤出来的。
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渗人。
5
到了家时,我爸破天荒地还没睡觉。
他和奶奶正坐在一起,围着桌子不知道说谁家的闲话。
奶奶看见我妈回来,脸上顿时没了好脸色。
奶奶阴阳怪气的说:“我儿子可是娶了个好老婆,养出来个好女儿。”
“我儿子十里八乡文化人的面子都让那好婆娘丢光了,乞丐教出来的孩子能不是乞丐么?”
我爸的眼神像刀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剜在我和我妈的脸上。
他举起酒盅,仰头猛地灌了一口。
我只是吃了一个大婶好心送给我的馒头,怎么在他们嘴里却变成了十恶不赦的混球?
我没有偷没有抢,可在他们嘴里却变成了取了他们性命一般的杀人犯。
清高和气节到底有多重要,比那白白的馒头和人命都要重要吗?
我妈抿着嘴不说话,只是一直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打量着奶奶和我爸。
我爸一拍桌子:“再看!再看我就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奶奶顺手把桌上的勺子递给了我爸,她又附和道:“她长着眼睛也是出气!不如挖出来喂狗吃!”
我妈直直冲着我爸走了过去,她掰过我爸的手,用他手里的勺子对准了自己的眼睛。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妈的声音能那么尖锐那么歇斯底里。
我妈一字一句的喊道:“你挖!你现在就挖!你最好把我的嗓子也割开!杀人要偿命,你今天害了我,我明天就送你去监狱!”
“你今天再敢动我和孩子一根手指头,我就报警,叫警察来!”
我爸瞪红了眼睛,下意识的怒斥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狗被逼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
我爸和奶奶都愣了一下,他们没反应过来这话怎么能从一向逆来顺受的我妈嘴里讲出来。
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爸和我妈对峙着,僵持了一会,是我爸先低了头。
他甩开我妈的手,带着满身的酒气,晃晃悠悠进了屋。
我爸这个文化人,最害怕的就是辱没了自己的清高。
闹去警察局上不得台面的事,在偏远的村子里算是开天辟地的大新闻。
我爸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心里怕极了。
没两天村里开会,传出了消息,说很快就有领导来视察我们村。
不只有领导,还有能写文章上报纸的记者。
我爸听到这个消息后,思索了整整三天。
奶奶拍着大腿说:“这可是咱家光宗耀祖的好机会,你想想啊,有大记者来,一报道了你气节清高的事,那天底下的人可都知道了!”
“说不定还能像旧时,咱祖宗那样给咱们立个贞节牌坊,这可就出人头地了!”
我爸说:“现在哪还有什么贞节牌坊,都是锦旗奖章什么的...”
他俩人在屋里嘀嘀咕咕。
我妈正在院里舀着水缸里的水给我洗头发。
我小声问:“妈,贞节牌坊真有奶奶说的这么好吗?咱家怎么才能拿到这个好东西?”
我妈冷笑一声:“咱娘俩活活饿死,你爹就有贞节牌坊了。”
我浑身猛地一怔,听到我妈的话吓的白了脸。
6
我原本以为不可能。
我妈可是我爸当初特地挑的好媳妇,他就算再怎么样,总不可能拿自己的妻儿开刀。
可我错了。
过了几天,我起夜的时候就听到了我爸和奶奶在议论着要怎么饿死我和我妈。
奶奶说,家里的地是收入来源,只要毁了那块小小的地,我和我妈就得喝西北风。
而奶奶可以用爷爷死前留给她的棺材本,就够她和我爸吃吃喝喝一阵子也不担心。
我吓了一跳,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妈。
我妈嗤笑着说:“不用管他们,你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
“妈妈会保护好白白的。”
她的眼睛亮晶晶,带着一个母亲独有的无限温柔和爱意。
我点点头。
果不其然,第二天家里的地就被人毁了。
我爸偷偷找来了几个混混,让他们往地里拌稻壳、灌农药。
这样,家里的这块地起码大半年都不会有收成。
不管种什么都长不出苗。
我爸和奶奶乐开了花,他们知道我妈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娘家又远在千里之外,十里八乡都没有熟人。
他们又撂下狠话,说有了大婶作前车之鉴,谁敢给我和我妈一口饭吃,他们就要砸了谁家。
这些先决条件逐渐成立,他们脸上的笑容更甚,按照计划等着我和我妈的死期。
奶奶笑眯眯的说:“爱莲,不是我们要把你们往死路上逼,家里的地坏了,没了收入,实在养不起你和孩子。”
“你别怪妈不给你们一口饭吃,你有手有脚的,本事肯定比我这个老太婆大。”
一到饭点,我爸和奶奶就像两个贼一样,插着门偷偷躲在屋里吃饭。
隔着薄薄的门板,我都能听见他们吸溜着面条的声音。
我知道,这些年来,他们经常背着我和我妈吃独食。
窝窝头和咸菜只是我和我妈的饭,而他们私底下用我妈种地换来的血汗钱吃香喝辣。
我妈不慌不忙,每天骑自行车带着我去镇上下馆子。
一碗牛肉面要三块钱。
这放以前是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妈现在却大手一挥要了两碗。
牛肉面很快就被端上来,白白的面条沉在碗底,上面躺着码成小块的肉片。
我看着直流口水,拿过我妈递来的筷子就大快朵颐起来。
我妈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说:“白白,这些年妈没本事让你跟着受苦了,等事情都解决了,妈就带你去市里念书。”
“妈给你买碎花裙子,给你买蛋糕,让你上最好的学校...”
这么多年,在我的眼里,我妈一直都是那种温吞的性格。
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像一个面团一样任由我爸和奶奶搓圆捏扁。
现在她突然像是脱胎换骨变了个人,似乎原先发黄的皮肤看着都白了几个度。
我妈和姨妈聊起来这件事的时候,姨妈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姨妈说:“咱俩那会一起在厂里做工的时候,我就劝你别结婚,你看看你挑的老爷们。”
“还文化人,我呸!好好的理都被他说歪了,倒是侮辱了文化人这三个字。”
“说他是狗,狗听了都不乐意!”
我妈和姨妈不是亲姐妹。
听我妈说,她和我妈是发小。
姨妈远嫁,后来姨妈那个比她大三十多岁的老公死掉,才又搬回了村里。
姨妈又说:“卡我给你办好了,钱都在里面。”
她顺势要把卡递给我妈,我妈却说让她先拿着。
就这样过了一礼拜,我和我妈两个人非但没像奶奶和我爸想的那样差一口气就饿死。
反而是容光焕发,还胖了一圈。
奶奶和我爸气歪了嘴,绞尽脑汁都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第2章
7
奶奶趁着我妈在屋里,她掐着我油光水滑的脸颊,一脸凶狠的低声问我:“你这小妮子和你妈成天吃什么好东西了?”
她粗糙的如砂纸一样的指头死死的夹着我的脸上的肉。
恨不得活生生拧下来。
我面不改色的说:“没吃好东西。”
奶奶显然没把我这谎话当真,她不痛不痒的骂了我两句,她说:“你这死丫头和你妈一个德行,谎话连篇,能从你嘴里听到一句实话,还不如相信天上下金子。”
我妈听到了动静,立刻从屋里走出来,她一把甩开奶奶的手,紧紧的把我护在怀里。
奶奶翻了个白眼,扭头就问我妈:“你哪来的钱?把你身上的钱都拿出来!”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媳妇,钱不给自己老公,反而是偷偷攒着享清福!”
我妈冷着脸说:“我哪来的钱,每次卖菜的钱不都给你们了,你个抠搜老太婆算计的那么清楚,我有钱能逃得过你眼睛?”
奶奶没吭声,眼珠子一直不停的转,时不时还冲着我和我妈翻几个白眼。
等到下午我爸打牌回来,奶奶就立刻贴上我爸的耳朵嘀咕悄悄话。
不知我爸听了什么,脸立刻就沉了下去,他径直从屋里取出了竹条。
一指宽的细竹条特别有韧性,抽在身上用不了几下就会皮开肉绽。
我吓得拉紧了我妈的手。
我爸挥舞着竹条,抽打着空气,耳边清晰的响起呜呜的风声。
我爸拧着眉毛说:“说!你这几天到底怎么吃的饭?你哪来的钱!”
我爸这心思,昭然若揭。
可我妈却没和我爸撕破脸,反而装起了糊涂。
她轻飘飘的说:“我身上没钱,就去镇上捡饭店剩下的剩饭吃,这年头讨点钱不容易,讨口饭吃还不行吗?”
我知道我妈是故意说给我爸听的。
我爸最痛恨像个乞丐一样,白白拿人家的吃食。
文化人的清高是不允许这样做的。
我爸生平最痛恨、唾弃的事就是这种讨食吃的行为。
他一瞬间就被我妈的话点燃了,他气的浑身都在抖,脸黑的像锅底,把手里的竹条挥的呜呜直响。
他冲上前,一把攥住了我妈的衣领,就要把竹条往我妈脸上抽。
我妈扯着大嗓门喊道:“你打!你有本事今天就打死我们娘俩!到时候市里的记者来了,我就跑到他们面前说你是怎么虐待老婆孩子的!”
“你今天敢动手,我就告诉全村、全市,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败类!”
我爸愣了一下,然后嗤笑道:“你别以为两句话就能把我唬住,这是家事人家管得着吗?”
“村里哪个男人不打老婆的?村长、村支书都打,没打死闹出人命就成了!”
我爸扬起手,眼见竹条就要落在我妈身上,我眼疾手快的挡在了我妈面前。
可没想到我妈的反应比我还快,她迅速地转过半个身子护住了我。
‘啪’的一声,是我妈挨了打。
我都还没来得及哭,我妈抱着我撒丫子就往出跑,她一边跑一边抓乱了自己的头发,撕烂了身上的衣服。
路过泥塘,还抱着我在里面像野猪打滚一样滚了两圈。
我妈大声叫道:“杀人啦!放火啦!要杀人啦!有人疯了要杀老婆孩子!”
8
她的嗓门像自带了扩音器,一嗓子下去震得树上的鸟都呼啦啦飞走。
我爸在后面拿着竹条气急败坏的追。
在这样偏僻的村里,与外界的消息不灵通,但每家发生了啥,用不了多久一整个村子都知道。
我妈嚎了几嗓子后,陆陆续续已经有人探出了头。
几个村民围在一起看热闹。
我妈一溜烟跑去了村长家门口,眼瞅着我爸马上就要追上来,我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妈抱着我嚎啕大哭,我也跟着我妈一起悲鸣。
“有没有给我们娘俩做主啊!老天爷啊!怎么会有人心这么狠,要活活把人打死啊!”
“呜呜呜...爸爸要杀了我和妈妈啦!”
村长听到动静打开了院门,他身上穿着一件白背心,披了一件外套,看样子还是午睡刚起来。
我爸拿着竹条气喘吁吁,他把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却没胆子再上前半步。
村长皱着眉毛问:“这不是勇子家的媳妇和娃儿吗?这是咋回事,勇子怎么可能要杀死你们娘俩。”
我妈抹了一把鼻涕说:“怎么不可能!他把我和孩子往死里打!”
“放屁!”
我爸怒吼着反驳:“我左不过是打了她一下,以前好好的也没闹出过动静,偏偏最近她就和着了魔一样!”
我爸叽里咕噜说了事情原委,村长听明白了,开口劝我妈:“勇子媳妇,你看这村里哪个不打老婆的,男人都是这样,你没必要闹这么大的动静。”
“何况孩子都这么大了,回去好好过日子,你们的家事我一个外人怎么能插手。”
村长话里话外都在帮着我爸,我爸脸上的表情松快了不少。
我妈幽幽的说:“这样子啊,村长不主持公道,那我就只能报警找警察了呗...”
村长听到‘报警’两个字脸色一下就变了,他有些愠怒的说:“这么一点点小事你找警察来做什么,眼瞅着马上就要有领导来了...”
我妈风轻云淡的说:“我命都要没了,还在乎什么狗屁领导?”
村长看我妈铁了心要报警,给我爸悄悄递了个眼色,然后改口说:“好了,不用报警,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勇子给你道个歉,以后不下手这么重了。”
我爸显然没接收到村长的信号,他一下就爆炸了:“凭什么!我一个大老爷们凭什么给这俩小娘们道歉!”
“你不道歉还想让她俩闹去警察局吗?你进过一次警察局这辈子可就说不清楚了!你可是文化人啊!”
“是这俩娘们儿先去外面讨吃的!把我的脸丢光了我才动的手!”
……
村长和我爸两个人像村口的狗打架一样,两个人汪汪汪狂吠了起来。
过了一会,我爸还是没咬过村长。
村长说的没错,他这个自命清高的文化人,但凡一只脚踏进了警察局,这辈子就洗不干净了。
村里人的思想偏见又固执,警察局对于他们来说,是只有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才会去的地方。
这是我活这么久,第二次看见我爸低头。
我爸的脸憋得通红,梗着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张爱莲,别闹了,以后不会打你了。”
我妈没吭声,转过头抹眼泪,肩膀也一耸一耸的。
“勇子媳妇,你也别伤心了,当心哭坏了眼睛...”
可我明明看见我妈勾着嘴角在笑。
9
我爸因为我妈这么一闹消停了不少。
虽然他嘴里还是骂的很难听,但万幸的是,他不会再动手了。
姨妈说,关于能量守恒定律,笑容不会平白无故的出现在一个人脸上。
只会从一个人脸上转移到另一个人脸上。
同样的,怒火也是。
我妈问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姨妈解释道:“你男人在你和白白身上撒不了气,你猜会把气撒在谁身上?”
我妈愣了一下,然后抿着嘴笑了起来。
姨妈比村里最灵的神婆还要灵。
我爸果不其然拿奶奶撒起了气。
我和我妈在镇上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们会四处转转,就是不回家去。
家里的家务活我爸又不会做,自然落在了奶奶头上。
堆了一礼拜的碗放在桌子上没人洗,夏天的天气本来就热,都已经发霉招苍蝇了。
连着整个厨房都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奶奶叫我妈去洗,我妈连理都没理,带着我进了屋顺手插上了门。
任由奶奶在外面咣咣咣的砸门,我和我妈坐在土炕上翻花绳,吃巧克力。
奶奶骂道:“怎么花钱娶了你这么个儿媳妇,好吃懒做!现在有人撑腰腰杆都硬气了!”
“现在享够了福,怕是死的比我还快!”
我妈翻了个白眼。
夜里的时候,我感觉床铺突然陷了下去,我迷迷糊糊地问:“妈妈,你去做什么了?”
我妈擦了擦我脑门上的汗,给我扇起了扇子,她说:“睡吧,妈刚刚起夜。”
没过几天,下了一场大雨。
豆大的雨点子砸在屋顶上,我家的屋顶破天荒地开始漏雨了。
屋外下着大雨,屋里下着小雨。
漏雨的地方刚刚好,是我爸和奶奶的屋子,他俩的床铺被淋得湿透了。
家里的锅碗瓢盆能盛水的容器全都上阵,可没办法,雨漏的实在厉害。
我爸抽着烟,皱着眉毛对奶奶说:“你上楼看看屋顶去,先拿防水的东西把窟窿补上,等雨过了再找人修。”
奶奶愣了一下,然后难以置信的说:“我都快七十了,我这一把老骨头怎么经得起折腾,勇子还是你上去看看...”
我爸不愿意,懒洋洋的卧在椅子上,他说:“我的腰不得劲,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儿子今晚睡觉连个床都没有吧?”
“你可就我一个儿子,你不心疼我谁心疼?”
当妈的总是心软,总是见不得自己的孩子受罪。
奶奶转头又看向我妈,我妈见情况不对立刻拉着我进了屋。
很快,我就从窗户上看到奶奶穿着雨衣,爬着梯子上房顶了。
屋里漏雨的声音渐渐变小,奶奶也准备下房梁。
本来事情到这里还算顺利,可谁知奶奶突然脚一滑,直直地从梯子上滚了下来。
她嘴里发出惊恐的呼声,手抠着梯子,然后嗖嗖嗖的滑下来摔在了地上。
奶奶没有大事,只是崴了脚。
10
奶奶疼的直抽气,脚脖子肿的老高。
我爸瞧着她没什么事,找人拿来了村子里的土方子药,用布条给奶奶缠上。
我妈在一旁幽幽的说:“听说领导和记者马上就要来村里视察了,张叔说,他们要采访村里的人发在报纸上。”
“以前似乎也是有个村里的男人,死了老婆孩子和妈,一个人孤苦无依,但是这男人不接受别人的施舍,靠着自己活着。”
“他的事迹在报纸上都传遍了,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大家都夸他气节高呢。”
奶奶发了烧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我爸拿着烟袋的手猛地一顿。
他看着奶奶的眼神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别样的味道。
奶奶高烧不退,整个人脸色惨白的瘫在床上,有进气没出气的。
我爸刚开始还给她喂些小米粥,后来觉得给奶奶吃实在浪费,干脆也没再管她。
我爸自己不管不问,也不允许我和我妈照顾奶奶。
我爸说:“我问了村里的大夫,人家说老年人的身体更差些,这种情况就没得救了,八成救不回来。”
“家里本来就不富裕,有那钱在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身上浪费,还不如先紧着活着的人。”
奶奶去世后,我爸风风火火办了一场葬礼。
最好的棺材、大把大把的纸钱还有专门吹唢呐的队伍。
我爸披麻戴孝抱着奶奶的遗像走在队伍最前头。
周围的哭号声此起彼伏,却听不出来有半点真情实感。
奶奶下葬的时候,我爸当着众人的面,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重重的磕着响头。
他的脑袋狠狠地砸在地上,被小石子的碎屑刮伤了额头,一片血肉模糊。
他双眼通红,眼底下是重重的乌青,他说:“妈!儿子不孝!”
我妈在我身边小声嘀咕了一句:“真能装。”
因为这一幕,我爸成了村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
他表面上不吃不喝的守孝,背地里却拿着在葬礼上收的礼钱去喝酒、去打牌。
日渐消瘦的身形和眼底下的乌青其实是昼夜颠倒的打牌和玩起来上头不顾上吃饭的原因。
我爸忙着享受,把我和我妈晾在了脑后。
我妈和我爸说有事要去市里,两天才能回来。
我爸叼着烟,头也没回的应声。
第二天我妈就带着我去了市里。
去市里要先骑自行车去镇上,然后再等小巴车。
可到了镇上后,我妈却没去买票。
她带着我在姨妈的店里等。
很快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了店门口。
我还在好奇是哪个大老板,我妈却拉着我上了车。
我吓了一跳,见开车的是姨妈又松了一口气。
我咽了咽口水问:“姨妈,你咋这么有钱!这小轿车我只见过有大老板开。”
姨妈转过头来点了点我的脑袋说:“你傻呀,这是你妈的车!”
“你妈现在就是大老板啦!”
11
我脑袋一片空白,难以置信的看着坐在一边的我妈。
她的模样和以前没什么区别,可总感觉那里似乎变了很多。
这或许就是他们大人常说的,气质吧。
小轿车的座椅都是皮的,我用手细细地摸着。
又软又滑。
姨妈带着我们去了市里。
一路上,她都在和我妈说着什么厂子的事情。
原来我妈分了一部分钱给姨妈。
姨妈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拿着钱去投资开厂子。
厂子蒸蒸日上,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
我有些害怕的问:“爸知道了会不会来抢走我妈的钱?他万一不想要清高了,想要钱怎么办?”
我妈揉了揉我的脑袋,她说:“放心吧,妈妈的钱都在姨妈那放着,你爸一毛钱都不会拿到。”
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这两天我跟着我妈到处玩,市里特别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漂亮又精致的衣服。
还有许多我没见过的新奇玩意。
回到镇上的那天,我还有些恋恋不舍。
我妈把自行车从姨妈店里推出来,姨妈正给客人剪头发,顾不上招呼我和我妈。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和我妈说:“你这么年轻孩子就这么大了?”
我妈笑着说:“哪还年轻。”
奇怪的是,姨妈店里的生意并不好,很少有客人来。
而且就算来了客人我妈也是立刻回避,迄今为止,我从没见过我妈和哪一个客人像这样笑着打招呼。
我妈带着我刚出了门,下一秒我爸就不知道从哪跳了出来。
他瞪着眼睛骂道:“我就说你一个老娘们哪来的钱!感情在外面勾搭上男人了!”
“你倒是厉害,把礼义廉耻都扔到后脑勺了!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
我妈皱起了眉毛:“你怎么在镇上?”
我爸一听更有理了,他推搡着我妈说:“我怎么不能来!我要是还不来,我都不知道你给我戴了一顶这么大的绿帽子!”
我妈一把甩开他的手说:“那是理发店的客人,今天才第一次见,总共也就说了两句话而已。”
“你是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吗?”
我爸根本不听我妈的解释,挽起袖子,嘴里骂骂咧咧作势就往店里走。
我爸一把推开剪头发的姨妈,然后揪住了刚刚和我妈说话的那个男人的衣领子。
男人一脸懵圈,完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爸咧开起皮的大嘴,嘴皮子翻起来,满是烟渍而发黄的牙齿一开一合,带着数不尽的唾沫星子飞在空中。
他的脏话十分不堪入耳,我妈下意识地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妈的掌心温暖而有力,我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那个男人也不是好惹的,无缘无故挨了骂,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我爸和他两个人开始推搡,渐渐的变成你一拳我一拳的互。
我妈缓缓的蹲在我面前,她撩了撩我额前的碎发,她眉眼弯弯笑着说:“白白,你看清楚刚刚是谁先动的手了吗?”
是爸爸。
是我爸先挥起的拳头砸在那个男人脸上。
我和我妈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身后的两个男人在阴影里扭成一团。
而我和我妈站在阳光刚刚好洒进来的门口。
我说:“是爸爸先动的手。”
12
我爸被那个男人打的鼻青脸肿,鼻梁骨似乎都被打断了,止不住的流鼻血。
我爸在地上抱着脑袋来回打滚,嘴里哎呦哎呦直喊疼。
与其说是互殴,不如说是我爸在单方面挨打。
那男人用卫生纸擦着拳头上的血,他说:“说吧,赔你多少钱?”
我爸躺在地上疼的坐不起来,他捂着胸口气息奄奄的说:“我...我不要钱,我要报警!”
那男人突然笑了,他蹲在我爸面前说:“你不要钱?如果你愿意和解的话,我可以给你一万。”
“如果你要报警,这几个目击证人也都看到了,是你先上来挑衅我,也是你先动的手,你觉得我会吃亏吗?”
我爸冷笑一声说:“那你别忘了,那可是我的老婆和我的孩子。”
我妈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的说:“爸爸,老师说小孩子不能撒谎,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先动手打了这个叔叔。”
我爸的脸一瞬间就白了,他哑着嗓子吼:“你...!”
他还想再骂我几句,可身上的伤实在是要命,疼的他直冒冷汗,再也发不出一个音。
他缓了半天才缓过来,他说:“和解吧,一万块钱。”
那男人嗤笑一声,从钱夹子里拿出厚厚一叠钞票,用极其屈辱的方式摔在了我爸的脸上。
那男人捏着钱的一角,一遍又一遍的用钱打着我爸的脸,他说:“装什么清高,我看你是穷掼了,没见过几个钱,才会以为自命不凡。”
他又说:“说到底,你这不是清高,你这是穷病,是仇富,是骨子里刻着的穷,所以用清高自诩,试图用这种方式凌驾于我们有钱人头上。”
这些话我都听不懂,但是听了却感觉莫名其妙地舒畅。
我爸咬紧了牙,额头上的血窟窿汩汩冒着血,顺着他的鼻梁滑进了眼睛里,给他的瞳孔染上刺目的红。
他把不受嗟来之食和士可杀不可辱挂在嘴边。
可当那一摞钞票砸在他脸上的时候,我在想,他所谓的清高和气节是不是已经分崩离析、支离破碎了?
我妈带着浑身是伤的我爸回了家。
把我爸扶着躺在床上之后,我妈拖过一旁的椅子坐在了他身边。
我妈思索了一会说:“咱们离婚吧。”
13
那会的结婚证还是薄薄的一张纸,很是可有可无。
我爸咬着牙说:“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我妈说:“我这都是为了你好,实话告诉你,我在外面有人了。”
她又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现在是给你机会让你把我扫地出门,别闹到人尽皆知,是我给你戴绿帽子。”
“我厚脸皮,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文化人,你清高,别让全村的人来笑话你。”
我爸的脸像纸一样惨白,他气得在发抖,抿着嘴始终没有说话。
我妈不愿意照顾我爸,又害怕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于是给了村里一个手脚利索的大娘一笔钱。
又找来了那个赤脚医生给我爸诊病。
医生神神叨叨,只瞥了我爸一眼就说:“没治了,准备好棺材吧!”
我爸甩掉脸上的毛巾腾地就坐了起来,他骂道:“放屁!我还好好地你就咒我死,我看是给你准备棺材!”
我爸缓了三两天,这会子骂起人来倒是中气十足。
我爸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可还是没有要和我妈离婚的意思。
他每天拿着那用自己的清高换来的一万块钱去打牌,输了钱就不给我和我妈好脸色。
我从没见他有过赢钱的时候。
再过八九天市里的大领导就要来了,村长每天忙着怎么把这个破破烂烂的山村捯饬的金碧辉煌一点。
我妈说,该好好收拾的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村子。
这天,我爸破天荒地买了一只鸡,说要给我和我妈补补身体,他说这些年亏待我们娘俩儿的实在太多了。
他请着大娘把鸡炖好了,连锅一起端回了家。
盖子一揭开,鸡肉的香味飘了满屋。
浓浓的汤上飘着油花和小葱。
我爸用勺子给我结结实实舀了满满一碗。
我咽了咽口水,却实在下不去嘴。
前两天跟着我妈在市里大鱼大肉吃的多了,这会看见荤腥就想吐。
我爸脸上的伤已经结成了疤,狰狞的挂在额头上,他笑着说:“白白喝,这个鸡腿也是你的。”
他贼眉鼠眼的,看着就没安好心。
果不其然他一见到我摇头,眼底就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狠戾。
我妈则是端起碗来喝了个一干二净,喝完之后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
我妈说:“白白这几天吃坏了肚子,她不想吃就不吃了。”
我妈连鸡带汤吃了个一干二净,差点连锅都恨不得塞嘴里。
而从始至终,我爸都没有动过筷子。
只是那样笑眯眯的看着我妈吃。
他心里不知道打着什么鬼主意。
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
吃过了午饭,我和我妈照例进屋午睡。
我妈没有午睡的习惯,可偏偏今天很奇怪,她一沾枕头就立刻睡着了。
我缩进她怀里也合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有叮叮当当的声音,我揉着眼睛坐起来,一眼就和窗外的我爸对上了眼。
他手里拿着锤子和一截长钉子,狠狠的捶在窗框上。
他想把窗户封死!
我连忙摇我妈,可她却怎么也不醒。
我用手拍着窗户,扯着嗓子叫:“你要做什么!放我和妈妈出去!”
我爸的脸贴在窗户上,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他嘴巴一歪笑着说:“乖乖和你妈待着,等你和你妈饿死了,爸爸就回来给你们收尸。”
14
我爸把我和我妈锁在了家里。
家里一口干粮和水都没有,抬起头就是黑洞洞的房顶。
我爸要让我和我妈活活饿死。
我想起了之前我妈说的话:
“咱娘俩活活饿死,你爹就有贞节牌坊了。”
那要是换做我爸饿死,我和我妈会不会也有贞节牌坊?
我妈醒来时并没有我想的那样惊慌失措。
她从兜里摸出巧克力然后塞进了我的嘴里。
她说:“白白别害怕,你爸一会肯定会回来。”
虽然我还是有点不太相信我妈的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是让人感觉心安。
我妈像变戏法一样从兜里翻出来好多小零食。
我和她就这样一人一口的嚼着甜丝丝的零食,在炕上从晌午坐到了傍晚。
院里传来叮叮当当的砸门声和不干不净的叫骂,其中还夹杂着我爸的求饶声。
似乎来了很多人,他们嘴里都骂着我爸,让我爸还钱。
“陶勇!你今儿个要是不拿钱出来,我们可就得留下你的手指头了!”
“各位爷爷,我这不是带着你们回家取钱来了吗?我是没钱可我家婆娘有钱啊!五千块钱那还叫个什么事?”
想来应该是我爸打牌又输了不少。
院门的锁被咔哒一声打开了。
我吓的钻进了我妈的怀里,我妈拍着我的后背小声说:“白白不怕,那些叔叔和妈妈是好朋友。”
我还在愣神的功夫,我爸已经被那群凶神恶煞的叔叔架着进了屋子。
我爸见到我妈,一改刚刚给人伏低做小的样子,颐指气使的指挥着我妈拿钱出来。
我妈撇了撇嘴说:“这样吧,你同意和我离婚我就给你这笔钱。”
我爸刚说了个‘不’字,转眼就被那群人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有人顺势从书房里抽出了一把菜刀,把刀放在手里冲着我爸比划。
为首的叔叔说:“我们今天见不到那五千块钱,你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我爸浑身猛地震了一下,然后白着脸跪在他们面前磕头,声泪俱下地求他们放过他。
我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倒是比奶奶下葬的那天更有真情实感。
最后我爸松了口,顶着鼻青脸肿和我妈扯了离婚证。
也是薄薄的一张纸。
明明都是一张纸,可我妈却说里面的含义不一样。
之前的那张纸意味着重重枷锁和束缚,现在的这张纸意味着解脱和新生。
我妈笑着笑着就流出了眼泪,她问:“再过几天,白白就可以漂漂亮亮地站在所有人面前了。”
15
我和我妈被我爸连夜赶了出去。
我妈从包里拿出一块黑黑的砖头,砖头上还有一根长长的天线。
我妈对着空气说:“月月,你来接我吧,对,这回开车来。”
姨妈开着小轿车来村里接我妈,虽然已经是黑夜了,但两个明晃晃的车灯一出现,就足够让全村的人震惊。
村子里的人纷纷探出了脑袋,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哪个大老板。
我妈在众人的目光下,带着我坐上了小轿车。
车玻璃隔绝了村民议论纷纷的声音。
在人群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拄着拐杖的我爸。
他的眼珠子瞪得老大,差点没惊掉他的下巴。
我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我妈带着我住进了市里的小洋房。
她说这房子早就买下了,幸亏装修的及时。
这屋子是我从没见过的样子,明亮的窗户,雪白的墙,还有软软的沙发和大大的床。
我妈揉着我的脑袋说:“马上暑假就要过去了,妈妈给你办了转学,在市里面的大学校里学习,开心吗白白?”
我高兴的点点头。
我感觉我的世界整个焕然一新,我过上了以前从来不敢想的生活。
领导去村里视察那天,姨妈开着车带着我和我妈也回村里了。
我妈特地给我挑了一身漂亮的格子裙,还给我扎了两个麻花辫。
后视镜里的姨妈哭丧着脸说:“你快点学个车本吧,我天天得给你这个大老板当车夫。”
我妈笑嘻嘻的说:“又不是没给你工资,而且大老板不是你吗?我只是负责给掏钱。”
她们又聊起来了生意上的事,股票什么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
进了村里,四处都挂着红绸子,张灯结彩俨然一副过年的样子。
全村的人都出来迎接大领导,还有许多带着相机的记者。
村长和村民们热情的围着领导,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他们在村中间搭了个台子,领导就拿着话筒在上面讲话。
他说了一些贫困县和政府补助的事情,听得我昏昏欲睡,但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我脑袋猛地清醒过来。
他说:“这次来还有一件事,就是要表彰咱们村出来的杰出女性,在她的办的厂子里,让咱们许多的女同胞都在她的厂子里成功就业。”
“而且她还大力支持咱们的慈善事业,今天特地给她开一个表彰会!”
喊到我妈名字的时候,全村的人都傻眼了。
我妈坐在车里,缓缓的摘掉了脸上的墨镜,行云流水的推开车门下车。
她像是黑黑的夜幕里,最耀眼璀璨的星星,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眼神和领导肩并肩的站在了台上。
我自始至终都坐在车里,我妈叮嘱我不让我下车,还特地让姨妈看好我。
姨妈的眼睛瞪得像电灯泡,一直在人群中寻找着我爸。
但始终没找见我爸的身影,直到我妈和领导寒暄完,回到车上准备走的时候。
我爸拄着拐一瘸一拐地拦在了车面前。
他胡子拉碴,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吐出来几个字:“爱莲...”
16
我妈还没说话,姨妈就一脚油门猛地踩了下去,小轿车的车轱辘迅速滚动,直冲冲就朝着我爸撞了过去。
我爸吓了一跳,连拐杖都来不及拿,手脚并用的爬着滚开了。
路过我爸时,我妈摇下车玻璃对着他轻轻的说:“滚。”
嗯,多么优美的中国话。
后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已经有些记不清小时候的事情。
我妈从厂子变成了大公司,她每天忙得像陀螺,但还是会抽出来时间陪我。
她神采奕奕地蹬着高跟鞋踏在明亮的大理石瓷砖上,身上穿着黑色的鱼尾裙。
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妈妈是这样漂亮。
高考时,我要在网上填个人信息,在父亲那一栏里我犯了难。
我问:“妈,陶勇的信息怎么写?”
我妈支着脑袋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个人,她说:“啊,陶勇死了。”
原来我爸早就死了。
他狗改不了吃屎,拿着钱去赌,输的十根手指头剩下了六根。
最后在最乱的那会,让讨债的老板活活打死了。
他无亲无故,作为一个有着清高气节的文化人,一辈子就这样荒诞离奇的收场。
他从某种程度也算达到了目的。
起码他在活着的时间里,没有父母爹娘,没有妻儿老小。
如果在旧时,一定会给他立个贞节牌坊。
但可惜,他活错了年代,也活错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