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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的爱

作者:佚名

主角:婷婷,弟弟,爷爷,奶奶

分类:短故事

2024-11-05 1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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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的爱》精彩内容

第1章

  1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对我爸我妈的印象就很模糊。

  我一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们一次。

  短短三天见面的日子,我却要记一整年。

  不过我很幸福,我还有爷爷奶奶。

  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爬树摘果子,下雨时挽着裤腿踩水坑。

  我从来不缺玩具,我有奶奶用碎布给我缝的沙包,还有爷爷给我做的木头小人。

  放学后,我就和其他小孩扎堆围在一起办家家酒。

  我热衷于扮演‘妈妈’的角色,那些围在我身边流鼻涕的小孩,就都是‘我的孩子’。

  每天傍晚的时候,奶奶就会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婷婷!饭都快凉了!”

  我就立刻撇下一群围着我的小孩,蹦蹦跳跳跑回家。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告诉我,妈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我开心的拍手,我问爷爷:“弟弟什么时候回来?我要把好吃的好玩的都分给他!”

  我从竹筐里倒出我的玩具,一个一个精挑细选着。

  “这个给弟弟...这个也给弟弟,这个我最喜欢的小人也给弟弟...”

  我盼星星盼月亮,可始终都没见到爷爷嘴里的弟弟。

  爷爷揉着我的脑袋说:“弟弟还小离不开爸爸妈妈,弟弟要先住在市里,长大了才能回来。”

  我仰着脑袋一脸疑惑的问:“弟弟还小离不开爸爸妈妈,那为什么我一出生就能离开他们,跟着爷爷奶奶呢?”

  爷爷说,我一出生我爸妈就把我送给了爷爷奶奶带。

  我爸妈很忙,要忙着赚钱,没办法顾及我。

  可是怎么轮到弟弟了,他们就又不忙了呢?

  我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爷爷不肯说,奶奶也不肯说。

  我只知道那天爷爷对着电话发了好大一通火,而奶奶做的晚饭里还有专门给我炖的鸡腿。

  香香的鸡腿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烦恼。

  我也慢慢把这个问题抛在了后脑勺。

  一天美术课上,老师让我们画一幅画,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看着那张空白的画纸,脑袋里思索着我妈的脸。

  可她的样子很模糊,仿佛蒙了一层雾,就像清晨山间挥散不去的浓雾。

  我拿着蜡笔在纸上画了粉色的公主裙,画了金灿灿的皇冠,画了天使的翅膀,还画了能施展魔法的星星棒。

  我的妈妈应该很漂亮,就像下凡的仙女,应当配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可唯独她的脸,我却怎么也画不出来。

  2

  那幅画被我带回家塞进了抽屉里。

  等到过年时妈妈回来,我一定要好好地记住她的脸。

  一定是我太笨了。

  怎么会有小孩能记不住自己妈妈的脸呢?

  那天村里下了通知,让所有大人们去镇上开会。

  大人们一走,村里静悄悄的。

  我觊觎邻居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很久了。

  爷爷奶奶每次都说那柿子还没熟,现在吃了会闹肚子。

  我才不信。

  那树上明明都结果了,绿油油的让人直流口水。

  我翻过高高的砖头墙,鬼鬼祟祟溜进了邻居家。

  我扒着树皮手脚并用就上了树,我挑了几个个头小的揣进兜里,蹭蹭蹭又跳下了树。

  我抱着柿子翻墙回了家,坐在院子里大快朵颐。

  可柿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吃,又苦又涩,但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我还是都吃完了。

  没过一会,我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像是有个绳子紧紧的栓在胃上,不断的收紧、扯拽。

  我连滚带爬的冲进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都是发黑的。

  我难受得想哭,嘴里喊着爷爷奶奶,可静悄悄的院子里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

  我想起了妈妈。

  爷爷说,想妈妈的时候可以给妈妈打电话。

  很多时候,妈妈都是不接的。

  偶尔接起来,她也和我说不上两句话,就匆匆挂了电话。

  后来我就很少再打了。

  我委屈的直掉眼泪,两条腿软的没力气,颤颤巍巍直打颤,我扶着墙根摸索着进屋,踩着小凳子,扒在窗沿上,拨下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我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妈妈求求你快接电话。

  “喂...”

  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呜咽着说:“妈妈...妈妈,我的肚子好难受,我刚刚还吐了,你能回来看看我吗?”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她才平静的说:“爷爷奶奶呢?让爷爷奶奶带你去诊所看看吧,不要紧的,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你要坚强一点。”

  电话那头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我妈又说:“我很忙,我还有事,先挂了。”

  还没等我说话,电话就已经挂断了,这回是嘟嘟嘟的忙音。

  我举着电话愣了一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掉。

  我想起了妈妈刚刚说的话,我要坚强一点。

  我又默默擦掉了眼泪。

  3

  爷爷奶奶回来的时候,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我,吓的不清。

  奶奶急得直拍大腿,她喊道:“好好的怎么回来病成这个样子!”

  她拖着我,把我放在爷爷的宽厚的背上,风风火火送去了村里诊所。

  王大夫一针下去,我休息了一晚上又满血复活。

  爷爷奶奶知道我偷吃了邻居家还没熟的柿子后,哭笑不得,揪着耳朵骂了我三天三夜。

  秋天的时候,爷爷捧着一兜子黄灿灿的柿子回来了,他把柿子丢给我说道:“这下好了,都是你的,可劲吃去吧!”

  我兴高采烈的猛猛吃了几天,就对柿子彻底没了兴趣。

  奶奶又把没吃完的柿子堆在窗户根下,她说等过一阵子,就有柿饼吃了。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病倒了一大片,我班上有一半的同学都请了假。

  我嬉皮笑脸的和同桌说:“我身子骨硬的很,只有他们那群身体差的小孩才会生病。”

  第二天我就浑身烧得滚烫,爬也爬不起来。

  像锅炉里的烤红薯。

  我烧得迷迷糊糊,仍然挣扎着要去上学。

  奶奶按着我的脑袋把我塞进了被窝,她哭着骂道:“你这个时候倒惦记着上学了,平常也没见多用功!”

  村里的大夫治不了我的病,爷爷又骑自行车带着我去了镇上的诊所。

  镇上的大夫看了也直摇头,他说:“这是手足口病,会传染的,咱们这医疗条件有限,抓紧去市里的医院看看。”

  “你们年纪大了很多地方不懂,还是喊她父母回来,带孩子去市里瞧瞧,这病耽误不得,听说已经没了好些孩子了。”

  爷爷吓的脸都白了,他抱着我的手止不住的抖,他把我紧紧的圈在怀里,嘴里念叨着:“好好好,我明白了。”

  我浑身难受,感觉像是快要死掉了。

  嘴巴里全是口疮,连喝水都在痛,手上和脚上密密麻麻全是水泡。

  我一直没哭,也没喊过一句难受,但看到我妈回来的时候,眼泪再也绷不住。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妈的脸,可眼泪不争气,把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我躺在床上,向她伸出手,我想要妈妈能抱抱我。

  妈妈的怀抱一定像我想象中那样温暖。

  可我妈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转头问爷爷:“她这是什么病?”

  爷爷唉声叹气的说:“村里瞧不出来,镇上说手足口病,你赶紧带孩子去市里看看。”

  我妈皱着眉毛,拔高了音调说:“手足口病?这是会传染的!传染给我怎么办?”

  话音刚落,爷爷的脸阴沉得可怕,我从没在爷爷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

  他‘啪’的一声一拍桌子,他喊道:“都什么时候了!人家说不会传染给大人的,就算会传染,那她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想办法进城,你不管我孙女,我管!就是阎王殿我也去闯一闯!”

  我妈见爷爷生了气,支支吾吾又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把病毒带回去,传染给晨晨,晨晨那么小,免疫力还很低呢...”

  后面的话我就听不清了。

  奶奶在我身旁止不住的掉眼泪,她抱着我,捂紧了我的耳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小妞儿睡吧,睡一觉就好啦。”

  4

  后来,是爷爷带我去了市里的大医院。

  奶奶因为晕车的厉害,就连坐三轮车都上吐下泻脸色惨白,实在没办法跟着一起来。

  爷爷说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背着我东奔西走。

  市里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像一个庞大的迷宫。

  我和爷爷在这座迷宫里格格不入。

  我靠在爷爷背上,昏昏沉沉之间看到了他头顶生出的白发,和被汗水打湿的衣领。

  爷爷身上那种尘土和草木的味道,格外地好闻,让我心安。

  我在医院挂了三天的吊水,持续不断的高烧才退了下去。

  爷爷一直在陪着我,我动动手指,他就知道我是饿了还是渴了。

  离开医院的那天,医生嘱咐了几句,又开了点药。

  后来,我妈在村里陪我待了两天。

  但她脸上的口罩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来过。

  她用棉签沾着药擦在我腿上时,她没来由的问我:“会很难受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我笑着对她说:“妈妈,我不难受,生病了我反而很开心。”

  “因为只有这时候你才会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生一辈子的病。”

  我妈捏着棉签的手猛地一顿,过了好半天她才小声说:“胡说什么。”

  我妈走的那天,谁都没有告诉我。

  就像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家里又只剩下了爷爷奶奶和我。

  我没有哭,也没有四处找我妈。

  我翻出柜子里之前的那张画,在画纸上那片空白的地方一点点填上我妈的脸。

  眉毛、眼睛、鼻子和嘴。

  可是似乎我妈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好看。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擦掉了。

  正因为留白,才让人产生了对美好的无限遐想。

  只要我永远不画上我妈的脸,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好的样子。

  快过年的时候,奶奶和我说我爸妈会在大年三十带着弟弟一起回来。

  我很开心,兴奋了好几天都没睡着觉。

  赶集会的时候奶奶给我买了漂亮的新衣服。

  我每天拿出来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显摆。

  奶奶在一旁笑眯眯的说:“小妞儿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像个小公主。”

  每次试完了新衣服,我就会小心翼翼的叠起来,整整齐齐的放进柜子里,等到大年三十那天再穿。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比漫长。

  我每天搬来凳子坐在门口,看向远远村口的方向。

  期待那里会出现漂亮的妈妈、帅气的爸爸还有可爱的弟弟。

  隔壁家小孩喊我打弹珠,我没心情。

  村东的小孩喊我办家家酒,我也没心情。

  奶奶捏着刚出锅的炸丸子塞进了我嘴里,她说:“快些进屋,在外面坐着要着凉了,你爷爷刚炸了丸子,偷偷捏几个吃去。”

  丸子酥脆的外壳爆开,鲜嫩的肉带着烫烫的汁。

  我烫的直咽口水,哈出一股股白色的水雾。

  丸子香得我找不着东西南北,我立刻撒丫子跑回屋里偷丸子吃。

  爷爷前脚炸好一锅,后脚我偷吃一锅。

  盆里的丸子只少不多。

  被爷爷发现后,爷爷又骂骂咧咧去市集上割肉了。

  5

  大年三十,天刚蒙蒙亮,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仔仔细细的刷牙洗脸,还偷偷抹了奶奶的擦脸油,又换上了新衣服。

  爷爷趿拉着拖鞋,睡眼朦胧的点上烟,他嘀咕道:“不再睡一会啊,才六点,早得很。”

  村里张灯结彩,四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

  好多人家都等来了平时见不到的人,再忙碌的人都会在今天回来吃年夜饭。

  可惜在那天,我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和弟弟。

  年夜饭只有我和爷爷奶奶。

  我想起来隔壁那个傻小子之前吵架时骂我的一句话。

  他说,我有妈生没妈养,是个没爸妈要的孩子。

  电视机里放着我平时最喜欢的小品,可我这会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们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

  “是不是他们一年只能见我一次,我上次生病妈妈回来了,所以过年就不会回来了。”

  就像一张只能用一次的兑奖券,兑过一次,下一次就不能再用了。

  我一年只能见妈妈一次。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爷爷抿着嘴,拿起酒盅仰头灌了一大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转过头抬起胳膊擦着脸。

  最后爷爷梗着脖子说:“没有的事,我和奶奶最喜欢小妞。”

  那天晚上,我翻出柜子里的画,一遍又一遍在上面画上我妈的脸。

  怎么画都不对,怎么画都是错的。

  在一年中最喜庆最热闹的一天,我哭得不能自已。

  窗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天上飘着细碎白亮的雪花,落在红色的灯笼上,落在房檐上。

  小孩子是最喜欢下雪的,亮晶晶的像白砂糖。

  我愣怔的看着雪花,然后拿起小刀,把那幅画一点点划烂、撕碎。

  刀刃破开薄纸,在那张空白的脸上落下一道道划痕。

  在连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年纪,我已经体会到了不被爱的感觉。

  被生来就应该爱自己的父母所抛弃的感觉。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揉着眼睛刚爬起来,就发现枕头下塞着两个红包。

  爷爷奶奶一人给了我五十块。

  我兴奋的蹿出门去和隔壁那个傻小子炫耀。

  我站在他家门口耀武扬威,我大声喊道:“我没爸妈要就怎么了?我爷爷奶奶要我!他们可是给了我一百块钱!你爸妈才给你多少?”

  “呦呦呦,才二十块钱还好意思拿出来?”

  傻小子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回家找妈妈去了。

  6

  我上初一的时候,我妈把弟弟送了回来。

  弟弟今年已经六岁了,个子长得很高,白白净净的,还有一张肉嘟嘟的脸。

  我妈穿着风衣,擦着口红,又高又瘦。

  她很漂亮,也仅限于漂亮。

  现在的我在看见她时,更多的是陌生,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

  我淡淡的说:“妈。”

  她微微点头,样子看起来很是疲惫。

  我琢磨着说两句好听的话让她开心,我思考了一会说:“弟弟好白啊,真可爱。”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弟弟的脸。

  我妈却拽着弟弟后退了半步,她脱口而出:“是啊,不像你,黑黢黢的和瘦猴子一样,几天没洗过澡了?”

  她又说:“女孩子要白净一点才漂亮。”

  我抿着嘴不说话,伸出的手尴尬的停留在半空。

  我记得爷爷奶奶明明一直夸我很漂亮来着,而且我每个礼拜都会跟着奶奶去澡堂子搓澡。

  我妈把弟弟送来就恋恋不舍的走了。

  她临走时抱着弟弟左亲右亲,眼睛湿漉漉的,强忍着才没掉眼泪。

  她再三叮嘱弟弟:“姐姐和爷爷奶奶要是欺负你了,你就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就回来接你。”

  她又转头看向我,她说:“婷婷,你是姐姐,一直都很乖,要照顾好弟弟,别让妈妈操心。”

  她明目张胆的偏爱,就像一把钝刀。

  明明可以毫不留情处决我,却偏偏要架在我脖子上一寸寸的磨。

  让我痛,又不肯让我死。

  我轻笑着说:“知道了,妈妈。”

  虽然我妈不喜欢我,但我还是很喜欢弟弟。

  他刚来的时候很皮很讨厌,大哭大闹着说要吃肯德基。

  爷爷奶奶都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

  我说:“鸡腿,就是外面的垃圾食品,城里的小孩都爱吃这个。”

  结果奶奶辛辛苦苦炖了四个小时的鸡腿刚被端上桌,就被弟弟撒泼一脚踹翻。

  盛着鸡腿的不锈钢小盆叮叮当当跌在地上,撒了满地。

  弟弟挥舞着四肢哭喊道:“我不吃这个!我不吃这个!脏死了,脏死了,我要吃肯德基!”

  奶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爷爷黑着脸看着胡闹的弟弟。

  我顿时怒火中烧,我先是弯着腰一个个捡起地上的鸡腿放进碗里,然后提溜着弟弟的后衣领把他拖去了院子。

  他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一直喊着要找妈妈,要让妈妈给他撑腰。

  一瞬间,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酸。

  那些哄孩子的话,还有那些母亲对孩子亲昵的动作,我妈从没对我说过做过。

  她对待我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我缺失了那么久的母爱,我妈却连同我的那份统统给了弟弟。

  我拿起一旁爷爷铲煤的铁锹,然后重重的磕在地上,我红着眼睛喊道:“你妈远在千里之外,她能顾得上你吗?”

  “你一天在这个家,就必须要听我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你再对爷爷奶奶不礼貌,我就把你扔进锅炉房里,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妈!”

  7

  或许是姐姐生来对弟弟就有的血脉压制。

  弟弟吓的连忙闭上了嘴,他一脸怨恨的看着我。

  我转头就插上了门,把弟弟一个人关在了院子里。

  奶奶心疼孙子,想放他进屋。

  我没好气的说:“奶奶!是他自己不吃饭,不吃饭就饿死,反正他自己有手有脚,饿急了也会去翻垃圾堆。”

  奶奶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爷爷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说:“小妞这样子真像个大人了,小妞长大了,会保护爷爷奶奶了。”

  晚饭后,我帮着奶奶收拾了碗筷,这才开开门放弟弟进屋。

  他气鼓鼓的钻进房间里,用被子蒙着脑袋。

  我站在他房门口问:“你饿了吗?”

  他不说话,我扭头就走。

  夜里,爷爷奶奶已经睡下,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漫画。

  我正捂着嘴嗤嗤嗤的笑,结果下一秒就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心里暗叫不好,立马关了手电就要装睡的时候,我听见了弟弟的声音。

  他委屈巴巴的说:“姐,我饿了。”

  我一撩被子坐了起来,我放低了声音对着他呲牙咧嘴,我凶巴巴地说:“你下次还敢不敢那样对爷爷奶奶了?”

  弟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不敢了!不敢了!”

  我蹑手蹑脚的带着弟弟去了厨房,他举着手电筒,看着锅里咕噜噜的方便面直流口水。

  我拿着筷子翻搅。

  他咽了咽口水问:“姐,这是啥啊。”

  我说:“这可是全世界最最最好吃的方便面!”

  我从冰箱里翻出年前炸的丸子,又下了两个荷包蛋。

  后来,换我举着手电筒,弟弟坐在我身旁,吸溜吸溜的吃着方便面。

  他含糊不清的说:“姐你也太厉害了,这也太好吃了,姐,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话!”

  自那天之后,弟弟就成了我的跟班。

  我每天放学后,会绕路去弟弟的小学,接他一起回家。

  路过小卖铺,我还会买几包零食,我俩边走边吃,正好走到家了,零食也吃完了。

  偶尔奶奶会闻到我俩身上的辣条味,奶奶气的火冒三丈,她骂骂咧咧的喊道:“两个小兔崽子又吃垃圾食品了!新闻上都说了,那都是用死老鼠做的!”

  奶奶成天看着网上胡编乱造的新闻。

  弟弟一脸无辜的指着我说:“奶奶,姐吃了,我可没吃。”

  我咬牙切齿的晃着他的肩膀,我骂道:“你没吃你没吃!就你吃得多!”

  奶奶很生气,然后我俩就会一起站在院子里罚站。

  院子里的柿子树又结了绿绿的果子。

  几年前爷爷亲手种下的柿子树,如今已经快赶上邻居家的高了。

  我明明已经对柿子没了兴趣,可爷爷执意要种。

  他说,万一哪天我这个馋嘴巴就又想吃了。

  微风吹来,带着叶子沙沙作响。

  我和弟弟站在树下的一片阴影之中。

  弟弟咧着嘴笑,露出一拍白白的牙:“姐,你觉得辣条好吃不?怎么办,我还想吃。”

  我胡乱的揉了两把他的头发,我说:“行,姐下次还给你买。”

  8

  那两年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除了过年时,我爸妈回来会抱着弟弟不撒手,心疼的恨不得拴在裤腰上。

  对我,他们则只是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婷婷长高了,也漂亮了。”

  他们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陌生与疏离。

  我也知道,多亏弟弟,他们如今才舍得和我说上这几个字。

  他们知道我对弟弟很好时,脸上的难以置信和震惊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我不知道,我在他们心中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坏到会苛责打骂自己的亲弟弟。

  他们关心弟弟的成绩,每次弟弟考的好了,就又是给零花钱,又是带好吃的好玩的。

  可他们却从不问我的成绩。

  弟弟前脚收了我爸妈一大笔零花钱,转头就都塞给了我。

  他的眼睛亮晶晶,他说:“姐,我拿着就丢了,你拿着,你带我买辣条吃。”

  初三中考完的暑假,我妈说要带弟弟走。

  弟弟抱着我的腿不撒手,他扯着嗓子喊:“我不走!我要和姐姐呆在一起,除非让姐姐和我一起回去。”

  我妈戏谑的感叹道:“你妈养你这么大,倒是你更亲你姐。”

  她又说:“行吧,那婷婷也和我们一起去市里住。”

  等了十几年,终于能和我爸妈一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终于能去亲眼见见繁华的城里。

  可我此刻却没有高兴和期待,只剩下恐惧和害怕。

  我害怕那个像迷宫一样,高楼迭起的城市。

  更害怕十几年从未一起生活过的亲生父母。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我留下来陪爷爷奶奶。”

  奶奶红着眼睛把我拽到一边,她说:“傻小妞胡说什么呢!市里的条件好,跟着妈妈去住大房子,去好学校念书。”

  “爷爷奶奶用不着你陪,你走了我们才更省心呢,再也不用惦记着你,爷爷就能去下棋了,奶奶也能去跳舞了...”

  奶奶骗人。

  她帮我收拾了大包小包,把我的东西塞了满满两个麻袋。

  我妈在一旁嫌弃的说:“拿这么多干什么?家里没地方放这些。”

  奶奶尴尬的要把东西拿出来,我拦住她,对着我妈说:“这些我都需要,省下到时候再买了。”

  我坐上了心心念念的小轿车,弟弟在一旁手舞足蹈。

  可我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爷爷奶奶站在家门口,隔着黑色的车玻璃看着我。

  这一层薄薄的黑色车膜,他们在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

  可他们目光穿过了车玻璃,精准无误的径直落在我脸上。

  我妈一脚油门,车轱辘滚动,卷起黄黄的尘沙。

  爷爷奶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缩成一个点,消失在我的目光中。

  9

  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回了家。

  市里的家并不是奶奶所说的大房子、大高楼。

  而是在城中村。

  一家四口挤在一个不到七十平的屋子里,我只能跟着弟弟睡客厅的上下铺。

  我爸妈工作忙,一整个暑假都是我在照顾弟弟,还要给他们做饭。

  我也常常给爷爷奶奶打电话,说自己在这边过得很好。

  期间我妈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我供你吃供你住,我不要你交生活费,但你得把房租钱付一下。”

  我的成绩一直都很不错,明明可以去一个很不错的高中。

  可我妈非要把我的学籍转来市里读职高。

  我很不理解她,我皱着眉毛问:“我的成绩可以上普高的,为什么要去念职高?”

  爷爷奶奶一直都让我好好念书,他们让我考个好大学。

  不是说职高不好,可我如果真的去了职高,那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了。

  我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念职高好参加工作,早点赚钱补贴家里,养活弟弟。”

  养活弟弟。

  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四个字。

  像一块沾满了呕吐物,又脏又臭的抹布被塞进嘴里。

  我‘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我喊道:“弟弟是你生的,凭什么要我来养?”

  弟弟不明所以,他讨好的拽着我的袖子,小声说:“姐,别生气,我不用你养。”

  我妈的脸阴沉到了极点,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是你亲弟弟,你是他姐姐,怎么就不用你养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内心深处觉得我妈可怕。

  可怕到让我陌生。

  她又说我的成绩不算好,就算读普高也是吊车尾。

  她让我清醒一点,认清现实去念职高。

  我闷声说:“我要回奶奶家。”

  她冷笑着说:“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回去做什么?竟给他们添麻烦,不许回!留在家里照顾弟弟。”

  弟弟快哭了,他又小声补充道:“姐...你别走行吗,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

  我攥紧了手,指甲一寸寸嵌入掌心。

  我妈为了不让我走,东扯西扯说了好多借口和理由。

  她现在的不舍,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而是因为我走了,家里就会少一个免费的保姆。

  我迎上我妈的目光,坚定的说:“如果你不让我念普高,我就算爬也要爬回奶奶家,我说到做到。”

  她没说话,黑着脸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搁着空气与她对峙。

  弟弟突然拉起我的手,对我妈声嘶力竭的哭喊道:“让姐姐去念普高!不然我就绝食,我逃课,我离家出走!”

  我妈原本不屑一顾。

  可接下来的三天,弟弟硬是扛着没吃一口饭,饿极了就把脑袋放在水龙头下灌自来水喝。

  我掰着他的嘴要他吃饭,他却咬紧了牙,眼睛通红的说:“姐...我吃了饭,你就不能上学了。”

  在阳光很好的那天,我抱着年幼,小小的弟弟,哭得泣不成声。

  最后是我妈选择和我妥协。

  我的学籍转到市里读普高,要花三万块钱。

  我妈本来不愿意掏,但弟弟一提绝食,她就不情不愿的交了择校费。

  她对着电话骂骂咧咧:“李晓婷要念普高,三万块钱全是我出的!全是我出的!”

  “她好狠,她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哄骗自己的亲弟弟绝食,来威胁我!”

  “偏偏晨晨就喜欢她,也不知道她给晨晨灌什么迷魂汤了。”


第2章

  10

  弟弟缓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我也如愿去了市里的高中。

  爷爷奶奶说的没错,市里的学校比村里的好了不止半点。

  只有在市里,我才能有更大的机会考上大学,才能有出息了给爷爷奶奶养老,照顾弟弟。

  我和我妈短暂和平相处了半个月,直到我开学。

  高中的课业很忙,我为了抓紧不被大部队落下,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只要我稍微松懈一点,就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超过。

  我休息的时间被一点点压缩。

  我像一只被放在烧烤架上鱼,翻来覆去的被煎烤折磨。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留在学校自习。

  就连周六日,我也会去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家,死皮赖脸求着他们给我补习开小灶。

  还好我的同学们都很热心肠,他们偶尔会顺手给我点一杯奶茶。

  我从没见过这么新奇的饮料,所以拍了张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谁知被我妈看见了,她劈头盖脸地发消息指责我:“你每天放学就跟着朋友一起出去鬼混,周六日也不在家,根本不管弟弟有没有人照顾。”

  “你现在真的和你爷爷奶奶一模一样,自私,不爱做家务,邋遢!”

  看到我妈给我发的消息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自私和邋遢的前缀是,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周末每次出门我都会给弟弟留好饭再走。

  弟弟很乖,他会自己热饭,也会自己学着做饭。

  而且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收拾一遍家。

  她莫名其妙的给我扣上了自私和邋遢的帽子,甚至无差别的攻击了我的爷爷奶奶。

  胸口里仿佛燃着一团火,我喘不上一口气,连指尖都是麻的。

  我颤抖着手给她发消息,我说:“我自私,我不爱做家务,那家里都是谁在收拾?你们每天吃的饭都是谁在做?”

  她并没有理我。

  但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给他们做过一顿饭,也没再给他们收拾过一次屋子。

  我做饭只做我和弟弟的,打扫卫生也只收拾我和弟弟的东西。

  弟弟反而比我妈更懂事,他每次都在一旁帮我,他拍着胸口说:“姐!你教我做饭,以后我给你做饭,我来照顾你,你好好学习!”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行,姐以后赚大钱天天带你吃肯德基。”

  我妈连着好几天下班回来都没有饭吃,还要面对一屋子的狼藉。

  她被我气了个半死,她张牙舞爪地冲上来想打我的时候,弟弟抱着她的腿不撒手。

  我妈骂我是白眼狼,养我不如去养一条狗。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这么多年有养过我吗?有把我当作你的女儿吗?”

  她愣怔了一下,大喊着要我滚出去。

  我早就明白她心里的答案,是没有。

  弟弟挡在我身前,他嚷道:“你要让姐滚,我就跟着我姐一起滚!”

  话音刚落,弟弟顺势就抓住了我的胳膊,要带着我往门外走。

  我妈又一次妥协了。

  她舍得我,却舍不得她的宝贝儿子。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太对。

  我爸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来过了。

  不过他回不回来也没什么区别,他一向对家里的事情不管不问。

  我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完了,虽然我妈一个月才给我三百五十块钱,但是只要我节约点,日常开销还是没问题的。

  我犹豫着开口说:“妈,今天已经是七号了,你什么时候给我生活费?”

  我妈正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我这句话一出,她顿时像个炸药桶一样被点着了。

  她冲上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清脆的掌掴声在这个狭小阴暗的房间里格外的响。

  顿时,脸颊上像火烧起来一般疼。

  我错愕地看着她。

  她哭红的双眼肿得像核桃,脸上却因为怒气而狰狞扭曲着。

  她骂道:“你这个吸血鬼,白眼狼!家里现在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要生活费的!”

  “你要不要脸?还有没有良心?”

  11

  在这一瞬间,恨意裹挟着怒气翻滚着汹涌而至。

  我出生那年,我妈才十九岁。

  我的出生只是一场意外,不被带着任何的期待和爱意。

  我被她变相地抛弃,丢给了爷爷奶奶抚养。

  我相信所有的孩子生来就爱着父母,可并不是所有的父母天生就会爱自己的孩子。

  她缺失了我人生十几年,她亲手在我心里赐予一道深深的伤口,一道永生都不会愈合的创伤。

  她握着一柄名叫‘母亲’的利刃,一次次挥向,幼时那个瑟缩着、害怕的却又试图靠近她的我。

  我冷声说:“以后我再也不会伸手和你要钱,同样的,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她可有可无的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家里破产了,你爸不争气,把钱都赌光了。”

  我没再和她说一个字,抓起书包摔上门就走了。

  经过很多同学的介绍,我加了很多兼职群。

  群里会不定时的发一些兼职的消息。

  因为我才十四岁,没办法去店里打工,只能接一些刷单点赞的活。

  给的钱不多,五块十块的,却也够我吃一顿饭。

  我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白天要忙着学习,晚上则是忙着赚钱。

  因为休息不够,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底下重重的乌青怎么也遮不住。

  睡在上铺的弟弟探出半个脑袋,他小声说:“姐,你是不是缺钱花?我有钱,你花我的。”

  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手机屏幕,没挪开半点,我说:“我不缺钱,倒是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多吃点饭。”

  弟弟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第二天我醒来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张银行卡。

  是弟弟给我的。

  我妈一个月雷打不动的给弟弟两千块钱,可那天之后一分钱都没再给过我。

  弟弟听我的话,我让他省着点花,把钱都存到卡里。

  眼眶一酸,我看着那张银行卡直掉眼泪。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原来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不爱,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偏心。

  每一次,我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妈对弟弟掏心掏肺的好。

  我以为我的父母生来就不会爱自己的孩子,可没想到,只是不爱我这个孩子而已。

  斟酌再三,我又默默的把银行卡塞回了弟弟的枕头下。

  说不羡慕他,不嫉妒他,都是假的。

  可我不能恨他,他没有错。

  我不能把对我爸妈的恨意转移在他的身上。

  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他还在睡梦中,嘟着嘴不满地翻了个身。

  12

  最近我妈总是有意无意的和别人提起我,在别人面前说:“我本来不相信她能养活自己的,可她加了好多兼职群。”

  “她才十四岁,谁知道是做什么兼职的,现在我想给她生活费都开不了口。”

  “我也很难啊,我就是想管教她一下,谁知道她怎么当真了。”

  她把不给我生活费这件事美化成了,‘想给我生活费却开不了口’。

  兼职群里最近有一个活动,去漫展当工作人员一天,就有二百块钱。

  周末那天,我带着弟弟去了漫展。

  工作人员有专门的服装,是一套漂亮的小裙子,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个动漫人物的打扮。

  弟弟兴奋得像个猴,他贴在我耳边悄悄说:“姐,你化了妆就更好看了,以后找姐夫得先过我这关。”

  我提溜着他的耳朵和他打成一团。

  漫展的兼职很顺利,有好多漂亮姐姐围着我集邮拍照。

  闪耀的相机灯光和纷至沓来的赞叹让我又一次有了活着的价值。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开始学着化妆,买一些漂亮的小裙子。

  弟弟很支持我,每天嘚瑟的和他的同学们炫耀,他姐姐长得超级漂亮。

  我妈原本对我这一系列行为都是默许的,可后来她的同事告诉她,这些非常花钱,一件裙子动不动七八百,上千块。

  我和她解释过很多次,我的化妆品和裙子都是买的二手的,价格很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贵。

  谁知我妈却和我大吵了一架,她涨红了脸骂道:“李晓婷!家里已经没钱了,你自己赚的兼职钱不补贴家用也就算了,怎么能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就算不提你的三万块钱择校费,你的手机不也是我买给你的吗?我花钱养你,现在家里有困难,你拿出钱来是理所当然!”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说出来择校费和手机。

  她说我是吸血鬼,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现在吸血的到底是谁?

  她仿佛是牢牢扒在我腿上的水蛭,贪婪的想要榨干我的每一滴血。

  更让我绝望的是,她宁愿相信她同事嘴里的话,也不愿意相信她亲生女儿的话。

  我比不上弟弟,甚至也比不上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我看着她瞪圆的眼睛,和不断开合的嘴。

  我得出一个结论,我妈不是不爱我,她是恨我。

  她十九岁生下我,嫁给一个一无是处、嗜赌如命的男人。

  她把她半生的不幸归咎于我。

  她还在喋喋不休的骂着,我径直拿起桌上的手机,抬手就狠狠摔在了地上。

  手机是她刚接我来市里的那天,她买给我的。

  她把新手机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受宠若惊,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她眼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好,足够能让从未感受过母爱的我记得一辈子。

  而现在,我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手机砸在地上的巨大声响让我妈闭了嘴。

  我一字一句的喊道:“我说过,你不给我钱,以后我也绝不会给你一分钱。”

  “你都不管我吃穿,现在怎么好意思和我要钱补贴家用?我自己花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从头到尾你才是那个吸血鬼!”

  “你给我买的手机,我用不起,那三万块钱择校费我以后也会还给你!”

  我蹲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把手机砸在地上。

  屏幕碎掉的小玻璃渣飞溅,手机后盖也裂开,直到它变成再也修不好的样子,我才停了手。

  我想哭,可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妈愣怔的看着我,然后抿着嘴没好气的问:“你突然发什么疯?我哪一句说错你了?”

  她伸手想拉我起来,却被我怨恨的挥开。

  她又放软了语气说:“好了,手机也砸了,你火也发够了吧,晚上我做饭,你一会买点菜去。”

  13

  我妈想借着手机的事情让我服软。

  我硬气的始终没开口,我找到一个固定的兼职,干了两个月买了一个新手机。

  和她撕破脸多少还是有点用的,她见我铁了心不愿意拿一分钱出来,只能放弃在我身上下功夫。

  何况最近我爸又捅了不少篓子,她整天忙着给我爸擦屁股,根本没有闲工夫管我。

  就这样,我相安无事的撑到了高考。

  只要高考结束,我就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家。

  我兴冲冲的看着墙上的高考倒计时,每少一天,我就越兴奋。

  弟弟歪着脑袋盯着奋笔疾书的我,他有些伤心的问:“姐,你考上大学了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说:“瞎说,我还是会每天监督你做作业的,你可不能偷懒啊。”

  这种即将解脱的喜悦遍布了我全身,不论是兼职的时候,还是写卷子的时候,我感觉我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可我忘记了,普通人的命运是曲折荒诞的,它会在我到达最高点的时候,给予我重重的一击。

  高考前一个月,我爸突发心梗,熬了半个月,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在他的葬礼上,我妈哭得声嘶力竭,又痛彻心扉。

  她痛苦的哀嚎,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为什么老天爷不开眼。

  正是因为老天开眼,才把我爸带走的吧。

  我拉着手足无措的弟弟站在一旁。

  看着弟弟稚气未褪的脸,我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开口道:“晨晨,爸爸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你别害怕,他会变成星星,一直在天上看着你。”

  弟弟突然猝不及防的说:“他死了,他也不会变成星星,会变成一摊骨灰。”

  这下换我手足无措了。

  弟弟显然比我想象中更能接受死亡。

  火化炉里扬起猩红高涨的火舌,舔舐着我爸的躯体。

  伴随着飞溅的火星,还有被烈焰带起的灰。

  我爸的死讯并没有告诉爷爷奶奶,是我妈执意要瞒着。

  她说,老年人年纪大了,受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家里多了一个壁龛,上面摆着我爸黑白色的照片。

  我偶尔会看着他那张照片愣神。

  我细数着我短暂的十八年人生,出乎意料的发现,我竟然和我爸毫无交集。

  我和他说话的次数,甚至还没有和楼下的流浪狗交流的多。

  我上前摆正了他有些歪掉的照片,又清了清香炉里燃尽的香灰。

  我突然觉得他这样和我妈比起来也挺好的。

  他不曾给予过我什么,但同样他也从不要求我付出什么。

  我与他之间,起码是平等的。

  14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没有学习到很晚,吃过晚饭看了一会书,调好了闹钟早早地就睡下了。

  窗外风吹叶子哗啦啦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奶奶家院子里的柿子树。

  离开三年,不知道柿子树又长高了多少。

  明明我兴奋的很,可脑袋却莫名其妙的重,我比往常睡的又快又沉。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窗帘已经被拉开,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

  我拿起闹钟一看,已经是十点半了。

  我飞快的穿衣服洗漱,最终垂着头站在洗手池边发呆。

  水滴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水面上,晕开一个又一个的波纹。

  水里倒映着我泪流满面的脸。

  弟弟出门了,不在家。

  家里只有我妈在。

  我妈路过我时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你闹钟被你弟弟关了,我也忘记叫你了,高考错过了就错过了,不如跟着我早点赚钱去...”

  绝望的颜色,更多的人认为是黑色,深不见底的黑色。

  可在我眼里,它是苍白的颜色。

  就像火化炉里伴随火星,高高扬起的骨灰的颜色。

  我的脑袋像撕裂一般的钝痛,像有人拿着斧头一遍又一遍地劈开我的头颅。

  我控制不住冲向我妈,我揪着她的衣领,红着眼睛喊道:“弟弟怎么可能会关掉我的闹钟?我三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作息怎么偏偏高考当天起不来了!”

  她目光闪躲:“那我怎么知道,你平时懒惯了,高考起不来又能怪谁?你弟弟也不是故意的。”

  我攥着她的手腕,指甲嵌入她皮肤的肌理,我哭着质问道:“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你是我妈,我现在已经不奢求你爱我,但是求求你,别拖累我好吗?”

  我跪在她面前,重重的向她磕头。

  我向她认错,我不该来市里,我就应该和爷爷奶奶在乡下呆着。

  那会我单纯的认为,只要我来市里和我爸妈生活,他们就会爱我。

  我也能上市里的好高中,考上一个好大学。

  她避而不谈我的问题,嘴里说着不咸不淡安慰的话:“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你还年轻,何况你就算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家里也没钱给你继续读了。”

  “你跟着我一起做买卖,这行挣钱,你刚来一个月也能挣大几千,咱们一起努力给你弟弟买房子。”

  她说完后,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换上衣服出门去了。

  只留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家里。

  傍晚的时候,爷爷奶奶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接起电话,听到那声熟悉的‘小妞’时,再也绷不住眼泪。

  爷爷大声的说:“小妞,爷爷没打扰到你复习吧?考的怎么样都不重要,你永远都是最棒的!”

  爷爷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喊出来的。

  他上了年纪,耳朵越来越不好。

  我哭着小声说:“爷爷,对不起,我误了高考,我想回家。”

  15

  没想到这句话我爷爷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电话那头传来他窸窸窣窣套外套的声音还有他焦急的大嗓门:“爷爷现在接你去,别哭别哭,这有什么的...”

  我带着行李下楼去找爷爷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弟弟。

  他抓着我的胳膊问:“姐,你去哪?你考得好不好?”

  “今天妈和我说让我不要影响你考试,七点多就把我撵去慧慧姨家了。”

  我抿着嘴摇头。

  他思考了一会,用胳膊肘戳了戳我说:“没事,姐你别担心,你都这么努力了,肯定能考上!”

  他又摆着鬼脸哄我笑,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说:“我要回家了。”

  出乎我意料的,弟弟没哭也没闹,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指头和我拉钩。

  他说,让我别忘记他。

  回奶奶家的那天,空气热辣又干燥,还混着此起彼伏喧嚣不绝的蝉鸣。

  一路上,爷爷什么都没问,和我肩并肩走在村里的土路上。

  每踏下一脚,都会带起黄黄的尘沙。

  爷爷冷不丁地突然说:“年前你爱吃的烧肉和丸子都给你留着呢,还有柿饼,马上过了秋,就又有柿子吃了。”

  我妈留在我心里的那道永生都不会愈合的创伤,它或许永远都不会消退平愈。

  但爷爷奶奶还有弟弟对我的爱,让我一点点强大,强大到逐渐忽视那道创伤。

  我恍惚之间猛然惊醒,回头才发现我拥有的已经有很多很多了,那道创伤,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留在了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疼爱我更甚从前,把我当作心尖尖上的肉疙瘩。

  我开始复习,打算参加明年的高考。

  爷爷知道了后,全力支持我。

  他四处打听问到了村附近有一个补习班,专门给高四的孩子们补课。

  他把前几年攒的钱全翻了出来,硬是把我塞进了补习班。

  白天我在学校奋笔疾书,晚上下了课爷爷会准时等在校门口接我回家。

  市里高中的三年,让我在复习起来格外的事半功倍,以前不懂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

  期间我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反手就把她拉黑装死。

  不知道爷爷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我妈同意把我的学籍转回来。

  我依稀听到他在电话里说什么我爸,还有什么保险。

  爷爷让我别担心钱,他有的是钱。

  他还说只要我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就能活到一百多岁。

  在爷爷奶奶的奋力投喂之下,我像吹了气的皮球,日渐肿胀。

  奶奶捏了捏我肥的能滴油的脸,心疼的感叹道:“小妞还是这么瘦,怎么都吃不胖了。”

  转头,她又为我添上了一大碗饭。

  晚秋的时候,柿子树上又结满了金灿灿的柿子,爷爷站在树下挥着竹竿打柿子,奶奶拿着麻袋一个个捡进竹筐里。

  我拿起手机拍照,‘咔嚓’一声轻响,把平淡却又美好的瞬间定格。

  我给弟弟发了很多张照片,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白雪,春天的柳絮,还有夏天的知了。

  快到高考的时候,弟弟给我发来了短短的一行字:“姐,妈前些天感冒发高烧,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16

  我噼里啪啦回了他消息,我说:“她不是我妈,我没妈。”

  弟弟说:“也是。”

  这一年我顺利地参加了高考。

  出成绩那天,天一擦亮,爷爷就爬了起来。

  我有些好笑的问:“爷爷,你起这么早干什么,得等到中午才出成绩呢。”

  他明明两个眼睛瞪的像铜铃,却故意打着哈欠装瞌睡,他说:“蚊子咬的睡不着。”

  他胡说。

  他怕蚊子咬我,在家里又是熏艾草又是点蚊香,一天到晚像个瘟神一样拿着苍蝇拍四处转悠。

  我的成绩不算特别高,但去离奶奶家最近的那个重点大学绰绰有余。

  一整个夏天,爷爷的下巴都翘的老高,他在村里背着手挨家挨户的串门。

  抓住一个人就要说个不停。

  别人问他午饭吃了什么,他的眼睛亮晶晶,他贼兮兮的说:“啥,你咋知道我家乖孙小妞考了653分。”

  他把他的耳背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人约他去打牌,他又说:“是啊是啊,我家乖孙考了653分。”

  就连村里的狗,现在也知道我的高考成绩了。

  考上大学后,我有事没事就往奶奶家跑。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我骗爷爷奶奶大学不用交学费。

  我拿着学校发的奖学金给爷爷奶奶一人买了一个手机。

  我闲来无事就教他们上网,刷视频听戏,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立马飞奔着赶回来。

  我以为他们要学很久,谁知才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把手机玩出了花。

  爷爷沉迷斗地主,可苦于牌技不佳,常常把欢乐豆输了个一干二净。

  爷爷带着老花镜骂道:“这帮龟孙儿,就欺负我这个老头...”

  奶奶研究刷短视频赚买菜钱,一天就能赚三块钱。

  大学一毕业,就有一家大厂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拒绝了。

  我想陪在爷爷奶奶身边。

  在有限的时光里,无限地陪伴他们。

  我重新拿起笔学画画,把从小到大和爷爷奶奶生活的点点滴滴永远记录下来。

  我的绘本被一家出版社看上,很快就有编辑联系我连载。

  画里有爷爷奶奶和我,还有郁郁葱葱的柿子树。

  我希望我画笔下的爷爷奶奶,也能治愈许多个因为‘母亲’而被重创的灵魂。

  已经五年过去了,我妈又重新站在了我面前。

  她很会挑日子,见我的时候选在了过年。

  北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她只身一人站在我家门口,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

  脸被冻得通红,浑身直打颤。

  她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几岁,发间一道道白丝让人分不清是雪还是她的白发。

  她生硬的开口说:“婷婷,妈妈今年过年特地回来看你。”

  我用一种无比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她,我平淡的说:“你不是我妈,我没有妈,我这辈子都恨你,请你别出现在我面前。”

  “法律上的血缘关系,虽然我这辈子都不能和你断绝,但是在灵魂上,我和你早就不是母女了。”

  我毫不留情地合上铁门,任由她在门外又哭又喊。

  声嘶力竭的程度堪比我爸火化的那天。

  我相信,这对她来说,无疑不是另一种绝望。

  另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

  关于妈妈的事情我会记得很久很久,幼时的我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么恨她。

  热气腾腾的屋里暖气开得很足,窗上结了白白的雾。

  爷爷捏着饺子,探出半个身子问我:“刚刚是谁敲门啊?”

  我笑着说:“外面放炮动静大,你听错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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