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佚名
主角:婷婷,弟弟,爷爷,奶奶
分类:短故事
2024-11-05 13:00
第1章
1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对我爸我妈的印象就很模糊。
我一年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们一次。
短短三天见面的日子,我却要记一整年。
不过我很幸福,我还有爷爷奶奶。
我和村里的孩子们一样,爬树摘果子,下雨时挽着裤腿踩水坑。
我从来不缺玩具,我有奶奶用碎布给我缝的沙包,还有爷爷给我做的木头小人。
放学后,我就和其他小孩扎堆围在一起办家家酒。
我热衷于扮演‘妈妈’的角色,那些围在我身边流鼻涕的小孩,就都是‘我的孩子’。
每天傍晚的时候,奶奶就会站在家门口扯着嗓子喊:“婷婷!饭都快凉了!”
我就立刻撇下一群围着我的小孩,蹦蹦跳跳跑回家。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爷爷告诉我,妈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我开心的拍手,我问爷爷:“弟弟什么时候回来?我要把好吃的好玩的都分给他!”
我从竹筐里倒出我的玩具,一个一个精挑细选着。
“这个给弟弟...这个也给弟弟,这个我最喜欢的小人也给弟弟...”
我盼星星盼月亮,可始终都没见到爷爷嘴里的弟弟。
爷爷揉着我的脑袋说:“弟弟还小离不开爸爸妈妈,弟弟要先住在市里,长大了才能回来。”
我仰着脑袋一脸疑惑的问:“弟弟还小离不开爸爸妈妈,那为什么我一出生就能离开他们,跟着爷爷奶奶呢?”
爷爷说,我一出生我爸妈就把我送给了爷爷奶奶带。
我爸妈很忙,要忙着赚钱,没办法顾及我。
可是怎么轮到弟弟了,他们就又不忙了呢?
我想不出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爷爷不肯说,奶奶也不肯说。
我只知道那天爷爷对着电话发了好大一通火,而奶奶做的晚饭里还有专门给我炖的鸡腿。
香香的鸡腿可以让人忘记所有烦恼。
我也慢慢把这个问题抛在了后脑勺。
一天美术课上,老师让我们画一幅画,题目是‘我的妈妈’。
我看着那张空白的画纸,脑袋里思索着我妈的脸。
可她的样子很模糊,仿佛蒙了一层雾,就像清晨山间挥散不去的浓雾。
我拿着蜡笔在纸上画了粉色的公主裙,画了金灿灿的皇冠,画了天使的翅膀,还画了能施展魔法的星星棒。
我的妈妈应该很漂亮,就像下凡的仙女,应当配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
可唯独她的脸,我却怎么也画不出来。
2
那幅画被我带回家塞进了抽屉里。
等到过年时妈妈回来,我一定要好好地记住她的脸。
一定是我太笨了。
怎么会有小孩能记不住自己妈妈的脸呢?
那天村里下了通知,让所有大人们去镇上开会。
大人们一走,村里静悄悄的。
我觊觎邻居家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很久了。
爷爷奶奶每次都说那柿子还没熟,现在吃了会闹肚子。
我才不信。
那树上明明都结果了,绿油油的让人直流口水。
我翻过高高的砖头墙,鬼鬼祟祟溜进了邻居家。
我扒着树皮手脚并用就上了树,我挑了几个个头小的揣进兜里,蹭蹭蹭又跳下了树。
我抱着柿子翻墙回了家,坐在院子里大快朵颐。
可柿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好吃,又苦又涩,但本着不能浪费粮食的原则,我还是都吃完了。
没过一会,我的胃里就翻江倒海,像是有个绳子紧紧的栓在胃上,不断的收紧、扯拽。
我连滚带爬的冲进厕所吐了个昏天黑地,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都是发黑的。
我难受得想哭,嘴里喊着爷爷奶奶,可静悄悄的院子里除了我再没第二个人。
我想起了妈妈。
爷爷说,想妈妈的时候可以给妈妈打电话。
很多时候,妈妈都是不接的。
偶尔接起来,她也和我说不上两句话,就匆匆挂了电话。
后来我就很少再打了。
我委屈的直掉眼泪,两条腿软的没力气,颤颤巍巍直打颤,我扶着墙根摸索着进屋,踩着小凳子,扒在窗沿上,拨下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嘟嘟的等待音,我心里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妈妈求求你快接电话。
“喂...”
听筒里传来妈妈的声音,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我呜咽着说:“妈妈...妈妈,我的肚子好难受,我刚刚还吐了,你能回来看看我吗?”
我妈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她才平静的说:“爷爷奶奶呢?让爷爷奶奶带你去诊所看看吧,不要紧的,一点小事就哭哭啼啼的,你要坚强一点。”
电话那头突然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
我妈又说:“我很忙,我还有事,先挂了。”
还没等我说话,电话就已经挂断了,这回是嘟嘟嘟的忙音。
我举着电话愣了一会,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的掉。
我想起了妈妈刚刚说的话,我要坚强一点。
我又默默擦掉了眼泪。
3
爷爷奶奶回来的时候,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我,吓的不清。
奶奶急得直拍大腿,她喊道:“好好的怎么回来病成这个样子!”
她拖着我,把我放在爷爷的宽厚的背上,风风火火送去了村里诊所。
王大夫一针下去,我休息了一晚上又满血复活。
爷爷奶奶知道我偷吃了邻居家还没熟的柿子后,哭笑不得,揪着耳朵骂了我三天三夜。
秋天的时候,爷爷捧着一兜子黄灿灿的柿子回来了,他把柿子丢给我说道:“这下好了,都是你的,可劲吃去吧!”
我兴高采烈的猛猛吃了几天,就对柿子彻底没了兴趣。
奶奶又把没吃完的柿子堆在窗户根下,她说等过一阵子,就有柿饼吃了。
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村里的孩子们病倒了一大片,我班上有一半的同学都请了假。
我嬉皮笑脸的和同桌说:“我身子骨硬的很,只有他们那群身体差的小孩才会生病。”
第二天我就浑身烧得滚烫,爬也爬不起来。
像锅炉里的烤红薯。
我烧得迷迷糊糊,仍然挣扎着要去上学。
奶奶按着我的脑袋把我塞进了被窝,她哭着骂道:“你这个时候倒惦记着上学了,平常也没见多用功!”
村里的大夫治不了我的病,爷爷又骑自行车带着我去了镇上的诊所。
镇上的大夫看了也直摇头,他说:“这是手足口病,会传染的,咱们这医疗条件有限,抓紧去市里的医院看看。”
“你们年纪大了很多地方不懂,还是喊她父母回来,带孩子去市里瞧瞧,这病耽误不得,听说已经没了好些孩子了。”
爷爷吓的脸都白了,他抱着我的手止不住的抖,他把我紧紧的圈在怀里,嘴里念叨着:“好好好,我明白了。”
我浑身难受,感觉像是快要死掉了。
嘴巴里全是口疮,连喝水都在痛,手上和脚上密密麻麻全是水泡。
我一直没哭,也没喊过一句难受,但看到我妈回来的时候,眼泪再也绷不住。
我努力想睁开眼睛,看清楚我妈的脸,可眼泪不争气,把我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
我躺在床上,向她伸出手,我想要妈妈能抱抱我。
妈妈的怀抱一定像我想象中那样温暖。
可我妈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她转头问爷爷:“她这是什么病?”
爷爷唉声叹气的说:“村里瞧不出来,镇上说手足口病,你赶紧带孩子去市里看看。”
我妈皱着眉毛,拔高了音调说:“手足口病?这是会传染的!传染给我怎么办?”
话音刚落,爷爷的脸阴沉得可怕,我从没在爷爷脸上见到过这样的表情。
他‘啪’的一声一拍桌子,他喊道:“都什么时候了!人家说不会传染给大人的,就算会传染,那她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吗?”
“不用麻烦你了,我自己想办法进城,你不管我孙女,我管!就是阎王殿我也去闯一闯!”
我妈见爷爷生了气,支支吾吾又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把病毒带回去,传染给晨晨,晨晨那么小,免疫力还很低呢...”
后面的话我就听不清了。
奶奶在我身旁止不住的掉眼泪,她抱着我,捂紧了我的耳朵,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小妞儿睡吧,睡一觉就好啦。”
4
后来,是爷爷带我去了市里的大医院。
奶奶因为晕车的厉害,就连坐三轮车都上吐下泻脸色惨白,实在没办法跟着一起来。
爷爷说着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背着我东奔西走。
市里四处都是高楼大厦,像一个庞大的迷宫。
我和爷爷在这座迷宫里格格不入。
我靠在爷爷背上,昏昏沉沉之间看到了他头顶生出的白发,和被汗水打湿的衣领。
爷爷身上那种尘土和草木的味道,格外地好闻,让我心安。
我在医院挂了三天的吊水,持续不断的高烧才退了下去。
爷爷一直在陪着我,我动动手指,他就知道我是饿了还是渴了。
离开医院的那天,医生嘱咐了几句,又开了点药。
后来,我妈在村里陪我待了两天。
但她脸上的口罩自始至终都没有摘下来过。
她用棉签沾着药擦在我腿上时,她没来由的问我:“会很难受吗?”
她的语气淡淡的,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我笑着对她说:“妈妈,我不难受,生病了我反而很开心。”
“因为只有这时候你才会回来。”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生一辈子的病。”
我妈捏着棉签的手猛地一顿,过了好半天她才小声说:“胡说什么。”
我妈走的那天,谁都没有告诉我。
就像每一个稀松平常的清晨,家里又只剩下了爷爷奶奶和我。
我没有哭,也没有四处找我妈。
我翻出柜子里之前的那张画,在画纸上那片空白的地方一点点填上我妈的脸。
眉毛、眼睛、鼻子和嘴。
可是似乎我妈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好看。
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擦掉了。
正因为留白,才让人产生了对美好的无限遐想。
只要我永远不画上我妈的脸,她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好的样子。
快过年的时候,奶奶和我说我爸妈会在大年三十带着弟弟一起回来。
我很开心,兴奋了好几天都没睡着觉。
赶集会的时候奶奶给我买了漂亮的新衣服。
我每天拿出来套在身上对着镜子显摆。
奶奶在一旁笑眯眯的说:“小妞儿长得美,穿什么都好看,像个小公主。”
每次试完了新衣服,我就会小心翼翼的叠起来,整整齐齐的放进柜子里,等到大年三十那天再穿。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比漫长。
我每天搬来凳子坐在门口,看向远远村口的方向。
期待那里会出现漂亮的妈妈、帅气的爸爸还有可爱的弟弟。
隔壁家小孩喊我打弹珠,我没心情。
村东的小孩喊我办家家酒,我也没心情。
奶奶捏着刚出锅的炸丸子塞进了我嘴里,她说:“快些进屋,在外面坐着要着凉了,你爷爷刚炸了丸子,偷偷捏几个吃去。”
丸子酥脆的外壳爆开,鲜嫩的肉带着烫烫的汁。
我烫的直咽口水,哈出一股股白色的水雾。
丸子香得我找不着东西南北,我立刻撒丫子跑回屋里偷丸子吃。
爷爷前脚炸好一锅,后脚我偷吃一锅。
盆里的丸子只少不多。
被爷爷发现后,爷爷又骂骂咧咧去市集上割肉了。
5
大年三十,天刚蒙蒙亮,我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仔仔细细的刷牙洗脸,还偷偷抹了奶奶的擦脸油,又换上了新衣服。
爷爷趿拉着拖鞋,睡眼朦胧的点上烟,他嘀咕道:“不再睡一会啊,才六点,早得很。”
村里张灯结彩,四处都洋溢着过年的气氛。
好多人家都等来了平时见不到的人,再忙碌的人都会在今天回来吃年夜饭。
可惜在那天,我没有等到爸爸妈妈和弟弟。
年夜饭只有我和爷爷奶奶。
我想起来隔壁那个傻小子之前吵架时骂我的一句话。
他说,我有妈生没妈养,是个没爸妈要的孩子。
电视机里放着我平时最喜欢的小品,可我这会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问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们只喜欢弟弟,不喜欢我。”
“是不是他们一年只能见我一次,我上次生病妈妈回来了,所以过年就不会回来了。”
就像一张只能用一次的兑奖券,兑过一次,下一次就不能再用了。
我一年只能见妈妈一次。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爷爷抿着嘴,拿起酒盅仰头灌了一大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
奶奶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她转过头抬起胳膊擦着脸。
最后爷爷梗着脖子说:“没有的事,我和奶奶最喜欢小妞。”
那天晚上,我翻出柜子里的画,一遍又一遍在上面画上我妈的脸。
怎么画都不对,怎么画都是错的。
在一年中最喜庆最热闹的一天,我哭得不能自已。
窗外的鞭炮声震耳欲聋,天上飘着细碎白亮的雪花,落在红色的灯笼上,落在房檐上。
小孩子是最喜欢下雪的,亮晶晶的像白砂糖。
我愣怔的看着雪花,然后拿起小刀,把那幅画一点点划烂、撕碎。
刀刃破开薄纸,在那张空白的脸上落下一道道划痕。
在连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年纪,我已经体会到了不被爱的感觉。
被生来就应该爱自己的父母所抛弃的感觉。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揉着眼睛刚爬起来,就发现枕头下塞着两个红包。
爷爷奶奶一人给了我五十块。
我兴奋的蹿出门去和隔壁那个傻小子炫耀。
我站在他家门口耀武扬威,我大声喊道:“我没爸妈要就怎么了?我爷爷奶奶要我!他们可是给了我一百块钱!你爸妈才给你多少?”
“呦呦呦,才二十块钱还好意思拿出来?”
傻小子嗷的一嗓子哭了出来,回家找妈妈去了。
6
我上初一的时候,我妈把弟弟送了回来。
弟弟今年已经六岁了,个子长得很高,白白净净的,还有一张肉嘟嘟的脸。
我妈穿着风衣,擦着口红,又高又瘦。
她很漂亮,也仅限于漂亮。
现在的我在看见她时,更多的是陌生,不知道该如何和她相处。
我淡淡的说:“妈。”
她微微点头,样子看起来很是疲惫。
我琢磨着说两句好听的话让她开心,我思考了一会说:“弟弟好白啊,真可爱。”
我伸出手想要摸摸弟弟的脸。
我妈却拽着弟弟后退了半步,她脱口而出:“是啊,不像你,黑黢黢的和瘦猴子一样,几天没洗过澡了?”
她又说:“女孩子要白净一点才漂亮。”
我抿着嘴不说话,伸出的手尴尬的停留在半空。
我记得爷爷奶奶明明一直夸我很漂亮来着,而且我每个礼拜都会跟着奶奶去澡堂子搓澡。
我妈把弟弟送来就恋恋不舍的走了。
她临走时抱着弟弟左亲右亲,眼睛湿漉漉的,强忍着才没掉眼泪。
她再三叮嘱弟弟:“姐姐和爷爷奶奶要是欺负你了,你就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就回来接你。”
她又转头看向我,她说:“婷婷,你是姐姐,一直都很乖,要照顾好弟弟,别让妈妈操心。”
她明目张胆的偏爱,就像一把钝刀。
明明可以毫不留情处决我,却偏偏要架在我脖子上一寸寸的磨。
让我痛,又不肯让我死。
我轻笑着说:“知道了,妈妈。”
虽然我妈不喜欢我,但我还是很喜欢弟弟。
他刚来的时候很皮很讨厌,大哭大闹着说要吃肯德基。
爷爷奶奶都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
我说:“鸡腿,就是外面的垃圾食品,城里的小孩都爱吃这个。”
结果奶奶辛辛苦苦炖了四个小时的鸡腿刚被端上桌,就被弟弟撒泼一脚踹翻。
盛着鸡腿的不锈钢小盆叮叮当当跌在地上,撒了满地。
弟弟挥舞着四肢哭喊道:“我不吃这个!我不吃这个!脏死了,脏死了,我要吃肯德基!”
奶奶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爷爷黑着脸看着胡闹的弟弟。
我顿时怒火中烧,我先是弯着腰一个个捡起地上的鸡腿放进碗里,然后提溜着弟弟的后衣领把他拖去了院子。
他扯着嗓子嚎啕大哭,一直喊着要找妈妈,要让妈妈给他撑腰。
一瞬间,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酸。
那些哄孩子的话,还有那些母亲对孩子亲昵的动作,我妈从没对我说过做过。
她对待我像是对待一个陌生人。
我缺失了那么久的母爱,我妈却连同我的那份统统给了弟弟。
我拿起一旁爷爷铲煤的铁锹,然后重重的磕在地上,我红着眼睛喊道:“你妈远在千里之外,她能顾得上你吗?”
“你一天在这个家,就必须要听我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你再对爷爷奶奶不礼貌,我就把你扔进锅炉房里,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妈!”
7
或许是姐姐生来对弟弟就有的血脉压制。
弟弟吓的连忙闭上了嘴,他一脸怨恨的看着我。
我转头就插上了门,把弟弟一个人关在了院子里。
奶奶心疼孙子,想放他进屋。
我没好气的说:“奶奶!是他自己不吃饭,不吃饭就饿死,反正他自己有手有脚,饿急了也会去翻垃圾堆。”
奶奶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爷爷也笑得合不拢嘴,他说:“小妞这样子真像个大人了,小妞长大了,会保护爷爷奶奶了。”
晚饭后,我帮着奶奶收拾了碗筷,这才开开门放弟弟进屋。
他气鼓鼓的钻进房间里,用被子蒙着脑袋。
我站在他房门口问:“你饿了吗?”
他不说话,我扭头就走。
夜里,爷爷奶奶已经睡下,我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漫画。
我正捂着嘴嗤嗤嗤的笑,结果下一秒就听见了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心里暗叫不好,立马关了手电就要装睡的时候,我听见了弟弟的声音。
他委屈巴巴的说:“姐,我饿了。”
我一撩被子坐了起来,我放低了声音对着他呲牙咧嘴,我凶巴巴地说:“你下次还敢不敢那样对爷爷奶奶了?”
弟弟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说:“不敢了!不敢了!”
我蹑手蹑脚的带着弟弟去了厨房,他举着手电筒,看着锅里咕噜噜的方便面直流口水。
我拿着筷子翻搅。
他咽了咽口水问:“姐,这是啥啊。”
我说:“这可是全世界最最最好吃的方便面!”
我从冰箱里翻出年前炸的丸子,又下了两个荷包蛋。
后来,换我举着手电筒,弟弟坐在我身旁,吸溜吸溜的吃着方便面。
他含糊不清的说:“姐你也太厉害了,这也太好吃了,姐,我保证以后都听你的话!”
自那天之后,弟弟就成了我的跟班。
我每天放学后,会绕路去弟弟的小学,接他一起回家。
路过小卖铺,我还会买几包零食,我俩边走边吃,正好走到家了,零食也吃完了。
偶尔奶奶会闻到我俩身上的辣条味,奶奶气的火冒三丈,她骂骂咧咧的喊道:“两个小兔崽子又吃垃圾食品了!新闻上都说了,那都是用死老鼠做的!”
奶奶成天看着网上胡编乱造的新闻。
弟弟一脸无辜的指着我说:“奶奶,姐吃了,我可没吃。”
我咬牙切齿的晃着他的肩膀,我骂道:“你没吃你没吃!就你吃得多!”
奶奶很生气,然后我俩就会一起站在院子里罚站。
院子里的柿子树又结了绿绿的果子。
几年前爷爷亲手种下的柿子树,如今已经快赶上邻居家的高了。
我明明已经对柿子没了兴趣,可爷爷执意要种。
他说,万一哪天我这个馋嘴巴就又想吃了。
微风吹来,带着叶子沙沙作响。
我和弟弟站在树下的一片阴影之中。
弟弟咧着嘴笑,露出一拍白白的牙:“姐,你觉得辣条好吃不?怎么办,我还想吃。”
我胡乱的揉了两把他的头发,我说:“行,姐下次还给你买。”
8
那两年的时光,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除了过年时,我爸妈回来会抱着弟弟不撒手,心疼的恨不得拴在裤腰上。
对我,他们则只是轻飘飘的吐出几个字:“婷婷长高了,也漂亮了。”
他们眼里还是一如既往的陌生与疏离。
我也知道,多亏弟弟,他们如今才舍得和我说上这几个字。
他们知道我对弟弟很好时,脸上的难以置信和震惊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
我不知道,我在他们心中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坏到会苛责打骂自己的亲弟弟。
他们关心弟弟的成绩,每次弟弟考的好了,就又是给零花钱,又是带好吃的好玩的。
可他们却从不问我的成绩。
弟弟前脚收了我爸妈一大笔零花钱,转头就都塞给了我。
他的眼睛亮晶晶,他说:“姐,我拿着就丢了,你拿着,你带我买辣条吃。”
初三中考完的暑假,我妈说要带弟弟走。
弟弟抱着我的腿不撒手,他扯着嗓子喊:“我不走!我要和姐姐呆在一起,除非让姐姐和我一起回去。”
我妈戏谑的感叹道:“你妈养你这么大,倒是你更亲你姐。”
她又说:“行吧,那婷婷也和我们一起去市里住。”
等了十几年,终于能和我爸妈一起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终于能去亲眼见见繁华的城里。
可我此刻却没有高兴和期待,只剩下恐惧和害怕。
我害怕那个像迷宫一样,高楼迭起的城市。
更害怕十几年从未一起生活过的亲生父母。
我摇了摇头说:“算了,我留下来陪爷爷奶奶。”
奶奶红着眼睛把我拽到一边,她说:“傻小妞胡说什么呢!市里的条件好,跟着妈妈去住大房子,去好学校念书。”
“爷爷奶奶用不着你陪,你走了我们才更省心呢,再也不用惦记着你,爷爷就能去下棋了,奶奶也能去跳舞了...”
奶奶骗人。
她帮我收拾了大包小包,把我的东西塞了满满两个麻袋。
我妈在一旁嫌弃的说:“拿这么多干什么?家里没地方放这些。”
奶奶尴尬的要把东西拿出来,我拦住她,对着我妈说:“这些我都需要,省下到时候再买了。”
我坐上了心心念念的小轿车,弟弟在一旁手舞足蹈。
可我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爷爷奶奶站在家门口,隔着黑色的车玻璃看着我。
这一层薄薄的黑色车膜,他们在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
可他们目光穿过了车玻璃,精准无误的径直落在我脸上。
我妈一脚油门,车轱辘滚动,卷起黄黄的尘沙。
爷爷奶奶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缩成一个点,消失在我的目光中。
9
我妈带着我和弟弟回了家。
市里的家并不是奶奶所说的大房子、大高楼。
而是在城中村。
一家四口挤在一个不到七十平的屋子里,我只能跟着弟弟睡客厅的上下铺。
我爸妈工作忙,一整个暑假都是我在照顾弟弟,还要给他们做饭。
我也常常给爷爷奶奶打电话,说自己在这边过得很好。
期间我妈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我供你吃供你住,我不要你交生活费,但你得把房租钱付一下。”
我的成绩一直都很不错,明明可以去一个很不错的高中。
可我妈非要把我的学籍转来市里读职高。
我很不理解她,我皱着眉毛问:“我的成绩可以上普高的,为什么要去念职高?”
爷爷奶奶一直都让我好好念书,他们让我考个好大学。
不是说职高不好,可我如果真的去了职高,那我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了。
我妈说:“你一个女孩子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念职高好参加工作,早点赚钱补贴家里,养活弟弟。”
养活弟弟。
我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反复咀嚼着四个字。
像一块沾满了呕吐物,又脏又臭的抹布被塞进嘴里。
我‘啪’的一声放下了筷子,我喊道:“弟弟是你生的,凭什么要我来养?”
弟弟不明所以,他讨好的拽着我的袖子,小声说:“姐,别生气,我不用你养。”
我妈的脸阴沉到了极点,她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他是你亲弟弟,你是他姐姐,怎么就不用你养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内心深处觉得我妈可怕。
可怕到让我陌生。
她又说我的成绩不算好,就算读普高也是吊车尾。
她让我清醒一点,认清现实去念职高。
我闷声说:“我要回奶奶家。”
她冷笑着说:“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你回去做什么?竟给他们添麻烦,不许回!留在家里照顾弟弟。”
弟弟快哭了,他又小声补充道:“姐...你别走行吗,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
我攥紧了手,指甲一寸寸嵌入掌心。
我妈为了不让我走,东扯西扯说了好多借口和理由。
她现在的不舍,不是因为我是她的女儿,而是因为我走了,家里就会少一个免费的保姆。
我迎上我妈的目光,坚定的说:“如果你不让我念普高,我就算爬也要爬回奶奶家,我说到做到。”
她没说话,黑着脸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我搁着空气与她对峙。
弟弟突然拉起我的手,对我妈声嘶力竭的哭喊道:“让姐姐去念普高!不然我就绝食,我逃课,我离家出走!”
我妈原本不屑一顾。
可接下来的三天,弟弟硬是扛着没吃一口饭,饿极了就把脑袋放在水龙头下灌自来水喝。
我掰着他的嘴要他吃饭,他却咬紧了牙,眼睛通红的说:“姐...我吃了饭,你就不能上学了。”
在阳光很好的那天,我抱着年幼,小小的弟弟,哭得泣不成声。
最后是我妈选择和我妥协。
我的学籍转到市里读普高,要花三万块钱。
我妈本来不愿意掏,但弟弟一提绝食,她就不情不愿的交了择校费。
她对着电话骂骂咧咧:“李晓婷要念普高,三万块钱全是我出的!全是我出的!”
“她好狠,她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狼,哄骗自己的亲弟弟绝食,来威胁我!”
“偏偏晨晨就喜欢她,也不知道她给晨晨灌什么迷魂汤了。”
第2章
10
弟弟缓了两天又活蹦乱跳了,我也如愿去了市里的高中。
爷爷奶奶说的没错,市里的学校比村里的好了不止半点。
只有在市里,我才能有更大的机会考上大学,才能有出息了给爷爷奶奶养老,照顾弟弟。
我和我妈短暂和平相处了半个月,直到我开学。
高中的课业很忙,我为了抓紧不被大部队落下,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
只要我稍微松懈一点,就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超过。
我休息的时间被一点点压缩。
我像一只被放在烧烤架上鱼,翻来覆去的被煎烤折磨。
每天放学后,我都会留在学校自习。
就连周六日,我也会去几个成绩好的同学家,死皮赖脸求着他们给我补习开小灶。
还好我的同学们都很热心肠,他们偶尔会顺手给我点一杯奶茶。
我从没见过这么新奇的饮料,所以拍了张照片发在了朋友圈。
谁知被我妈看见了,她劈头盖脸地发消息指责我:“你每天放学就跟着朋友一起出去鬼混,周六日也不在家,根本不管弟弟有没有人照顾。”
“你现在真的和你爷爷奶奶一模一样,自私,不爱做家务,邋遢!”
看到我妈给我发的消息时,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自私和邋遢的前缀是,和我的爷爷奶奶一样。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周末每次出门我都会给弟弟留好饭再走。
弟弟很乖,他会自己热饭,也会自己学着做饭。
而且每天睡觉前我都会收拾一遍家。
她莫名其妙的给我扣上了自私和邋遢的帽子,甚至无差别的攻击了我的爷爷奶奶。
胸口里仿佛燃着一团火,我喘不上一口气,连指尖都是麻的。
我颤抖着手给她发消息,我说:“我自私,我不爱做家务,那家里都是谁在收拾?你们每天吃的饭都是谁在做?”
她并没有理我。
但是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给他们做过一顿饭,也没再给他们收拾过一次屋子。
我做饭只做我和弟弟的,打扫卫生也只收拾我和弟弟的东西。
弟弟反而比我妈更懂事,他每次都在一旁帮我,他拍着胸口说:“姐!你教我做饭,以后我给你做饭,我来照顾你,你好好学习!”
我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行,姐以后赚大钱天天带你吃肯德基。”
我妈连着好几天下班回来都没有饭吃,还要面对一屋子的狼藉。
她被我气了个半死,她张牙舞爪地冲上来想打我的时候,弟弟抱着她的腿不撒手。
我妈骂我是白眼狼,养我不如去养一条狗。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这么多年有养过我吗?有把我当作你的女儿吗?”
她愣怔了一下,大喊着要我滚出去。
我早就明白她心里的答案,是没有。
弟弟挡在我身前,他嚷道:“你要让姐滚,我就跟着我姐一起滚!”
话音刚落,弟弟顺势就抓住了我的胳膊,要带着我往门外走。
我妈又一次妥协了。
她舍得我,却舍不得她的宝贝儿子。
高一下学期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家里的气氛不太对。
我爸已经好久都没有回来过了。
不过他回不回来也没什么区别,他一向对家里的事情不管不问。
我这个月的生活费用完了,虽然我妈一个月才给我三百五十块钱,但是只要我节约点,日常开销还是没问题的。
我犹豫着开口说:“妈,今天已经是七号了,你什么时候给我生活费?”
我妈正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我这句话一出,她顿时像个炸药桶一样被点着了。
她冲上来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清脆的掌掴声在这个狭小阴暗的房间里格外的响。
顿时,脸颊上像火烧起来一般疼。
我错愕地看着她。
她哭红的双眼肿得像核桃,脸上却因为怒气而狰狞扭曲着。
她骂道:“你这个吸血鬼,白眼狼!家里现在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你怎么好意思和我要生活费的!”
“你要不要脸?还有没有良心?”
11
在这一瞬间,恨意裹挟着怒气翻滚着汹涌而至。
我出生那年,我妈才十九岁。
我的出生只是一场意外,不被带着任何的期待和爱意。
我被她变相地抛弃,丢给了爷爷奶奶抚养。
我相信所有的孩子生来就爱着父母,可并不是所有的父母天生就会爱自己的孩子。
她缺失了我人生十几年,她亲手在我心里赐予一道深深的伤口,一道永生都不会愈合的创伤。
她握着一柄名叫‘母亲’的利刃,一次次挥向,幼时那个瑟缩着、害怕的却又试图靠近她的我。
我冷声说:“以后我再也不会伸手和你要钱,同样的,以后我也不会再给你一分钱。”
她可有可无的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家里破产了,你爸不争气,把钱都赌光了。”
我没再和她说一个字,抓起书包摔上门就走了。
经过很多同学的介绍,我加了很多兼职群。
群里会不定时的发一些兼职的消息。
因为我才十四岁,没办法去店里打工,只能接一些刷单点赞的活。
给的钱不多,五块十块的,却也够我吃一顿饭。
我像是一个永不停歇的陀螺,白天要忙着学习,晚上则是忙着赚钱。
因为休息不够,我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底下重重的乌青怎么也遮不住。
睡在上铺的弟弟探出半个脑袋,他小声说:“姐,你是不是缺钱花?我有钱,你花我的。”
我的眼睛一直紧盯着手机屏幕,没挪开半点,我说:“我不缺钱,倒是你,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多吃点饭。”
弟弟撇了撇嘴,没再说话。
第二天我醒来收拾床铺的时候,发现枕头下压着一张银行卡。
是弟弟给我的。
我妈一个月雷打不动的给弟弟两千块钱,可那天之后一分钱都没再给过我。
弟弟听我的话,我让他省着点花,把钱都存到卡里。
眼眶一酸,我看着那张银行卡直掉眼泪。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原来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不是不爱,而是刻在骨子里的偏心。
每一次,我都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妈对弟弟掏心掏肺的好。
我以为我的父母生来就不会爱自己的孩子,可没想到,只是不爱我这个孩子而已。
斟酌再三,我又默默的把银行卡塞回了弟弟的枕头下。
说不羡慕他,不嫉妒他,都是假的。
可我不能恨他,他没有错。
我不能把对我爸妈的恨意转移在他的身上。
我摸了摸他毛茸茸的脑袋。
他还在睡梦中,嘟着嘴不满地翻了个身。
12
最近我妈总是有意无意的和别人提起我,在别人面前说:“我本来不相信她能养活自己的,可她加了好多兼职群。”
“她才十四岁,谁知道是做什么兼职的,现在我想给她生活费都开不了口。”
“我也很难啊,我就是想管教她一下,谁知道她怎么当真了。”
她把不给我生活费这件事美化成了,‘想给我生活费却开不了口’。
兼职群里最近有一个活动,去漫展当工作人员一天,就有二百块钱。
周末那天,我带着弟弟去了漫展。
工作人员有专门的服装,是一套漂亮的小裙子,我也说不上来是哪个动漫人物的打扮。
弟弟兴奋得像个猴,他贴在我耳边悄悄说:“姐,你化了妆就更好看了,以后找姐夫得先过我这关。”
我提溜着他的耳朵和他打成一团。
漫展的兼职很顺利,有好多漂亮姐姐围着我集邮拍照。
闪耀的相机灯光和纷至沓来的赞叹让我又一次有了活着的价值。
我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开始学着化妆,买一些漂亮的小裙子。
弟弟很支持我,每天嘚瑟的和他的同学们炫耀,他姐姐长得超级漂亮。
我妈原本对我这一系列行为都是默许的,可后来她的同事告诉她,这些非常花钱,一件裙子动不动七八百,上千块。
我和她解释过很多次,我的化妆品和裙子都是买的二手的,价格很低,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贵。
谁知我妈却和我大吵了一架,她涨红了脸骂道:“李晓婷!家里已经没钱了,你自己赚的兼职钱不补贴家用也就算了,怎么能把钱花在这种地方?”
“就算不提你的三万块钱择校费,你的手机不也是我买给你的吗?我花钱养你,现在家里有困难,你拿出钱来是理所当然!”
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说出来择校费和手机。
她说我是吸血鬼,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现在吸血的到底是谁?
她仿佛是牢牢扒在我腿上的水蛭,贪婪的想要榨干我的每一滴血。
更让我绝望的是,她宁愿相信她同事嘴里的话,也不愿意相信她亲生女儿的话。
我比不上弟弟,甚至也比不上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我看着她瞪圆的眼睛,和不断开合的嘴。
我得出一个结论,我妈不是不爱我,她是恨我。
她十九岁生下我,嫁给一个一无是处、嗜赌如命的男人。
她把她半生的不幸归咎于我。
她还在喋喋不休的骂着,我径直拿起桌上的手机,抬手就狠狠摔在了地上。
手机是她刚接我来市里的那天,她买给我的。
她把新手机递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受宠若惊,感动得差点哭出来。
她眼里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好,足够能让从未感受过母爱的我记得一辈子。
而现在,我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手机砸在地上的巨大声响让我妈闭了嘴。
我一字一句的喊道:“我说过,你不给我钱,以后我也绝不会给你一分钱。”
“你都不管我吃穿,现在怎么好意思和我要钱补贴家用?我自己花的钱都是我自己赚的,从头到尾你才是那个吸血鬼!”
“你给我买的手机,我用不起,那三万块钱择校费我以后也会还给你!”
我蹲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把手机砸在地上。
屏幕碎掉的小玻璃渣飞溅,手机后盖也裂开,直到它变成再也修不好的样子,我才停了手。
我想哭,可流不出一滴眼泪。
我妈愣怔的看着我,然后抿着嘴没好气的问:“你突然发什么疯?我哪一句说错你了?”
她伸手想拉我起来,却被我怨恨的挥开。
她又放软了语气说:“好了,手机也砸了,你火也发够了吧,晚上我做饭,你一会买点菜去。”
13
我妈想借着手机的事情让我服软。
我硬气的始终没开口,我找到一个固定的兼职,干了两个月买了一个新手机。
和她撕破脸多少还是有点用的,她见我铁了心不愿意拿一分钱出来,只能放弃在我身上下功夫。
何况最近我爸又捅了不少篓子,她整天忙着给我爸擦屁股,根本没有闲工夫管我。
就这样,我相安无事的撑到了高考。
只要高考结束,我就再也没有理由留在这个家。
我兴冲冲的看着墙上的高考倒计时,每少一天,我就越兴奋。
弟弟歪着脑袋盯着奋笔疾书的我,他有些伤心的问:“姐,你考上大学了我是不是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我说:“瞎说,我还是会每天监督你做作业的,你可不能偷懒啊。”
这种即将解脱的喜悦遍布了我全身,不论是兼职的时候,还是写卷子的时候,我感觉我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可我忘记了,普通人的命运是曲折荒诞的,它会在我到达最高点的时候,给予我重重的一击。
高考前一个月,我爸突发心梗,熬了半个月,最终还是没能挺过去。
在他的葬礼上,我妈哭得声嘶力竭,又痛彻心扉。
她痛苦的哀嚎,一遍又一遍的质问为什么老天爷不开眼。
正是因为老天开眼,才把我爸带走的吧。
我拉着手足无措的弟弟站在一旁。
看着弟弟稚气未褪的脸,我滚了滚干涩的喉咙开口道:“晨晨,爸爸只是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是你别害怕,他会变成星星,一直在天上看着你。”
弟弟突然猝不及防的说:“他死了,他也不会变成星星,会变成一摊骨灰。”
这下换我手足无措了。
弟弟显然比我想象中更能接受死亡。
火化炉里扬起猩红高涨的火舌,舔舐着我爸的躯体。
伴随着飞溅的火星,还有被烈焰带起的灰。
我爸的死讯并没有告诉爷爷奶奶,是我妈执意要瞒着。
她说,老年人年纪大了,受不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
家里多了一个壁龛,上面摆着我爸黑白色的照片。
我偶尔会看着他那张照片愣神。
我细数着我短暂的十八年人生,出乎意料的发现,我竟然和我爸毫无交集。
我和他说话的次数,甚至还没有和楼下的流浪狗交流的多。
我上前摆正了他有些歪掉的照片,又清了清香炉里燃尽的香灰。
我突然觉得他这样和我妈比起来也挺好的。
他不曾给予过我什么,但同样他也从不要求我付出什么。
我与他之间,起码是平等的。
14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我没有学习到很晚,吃过晚饭看了一会书,调好了闹钟早早地就睡下了。
窗外风吹叶子哗啦啦的声音,让我想起了奶奶家院子里的柿子树。
离开三年,不知道柿子树又长高了多少。
明明我兴奋的很,可脑袋却莫名其妙的重,我比往常睡的又快又沉。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窗帘已经被拉开,窗外的阳光格外刺眼。
我拿起闹钟一看,已经是十点半了。
我飞快的穿衣服洗漱,最终垂着头站在洗手池边发呆。
水滴顺着脸颊滚落,滴在水面上,晕开一个又一个的波纹。
水里倒映着我泪流满面的脸。
弟弟出门了,不在家。
家里只有我妈在。
我妈路过我时轻飘飘的说了一句:“你闹钟被你弟弟关了,我也忘记叫你了,高考错过了就错过了,不如跟着我早点赚钱去...”
绝望的颜色,更多的人认为是黑色,深不见底的黑色。
可在我眼里,它是苍白的颜色。
就像火化炉里伴随火星,高高扬起的骨灰的颜色。
我的脑袋像撕裂一般的钝痛,像有人拿着斧头一遍又一遍地劈开我的头颅。
我控制不住冲向我妈,我揪着她的衣领,红着眼睛喊道:“弟弟怎么可能会关掉我的闹钟?我三年如一日雷打不动的作息怎么偏偏高考当天起不来了!”
她目光闪躲:“那我怎么知道,你平时懒惯了,高考起不来又能怪谁?你弟弟也不是故意的。”
我攥着她的手腕,指甲嵌入她皮肤的肌理,我哭着质问道:“高考是我唯一的出路,你是我妈,我现在已经不奢求你爱我,但是求求你,别拖累我好吗?”
我跪在她面前,重重的向她磕头。
我向她认错,我不该来市里,我就应该和爷爷奶奶在乡下呆着。
那会我单纯的认为,只要我来市里和我爸妈生活,他们就会爱我。
我也能上市里的好高中,考上一个好大学。
她避而不谈我的问题,嘴里说着不咸不淡安慰的话:“高考不是唯一的出路,你还年轻,何况你就算考上了又能怎么样,家里也没钱给你继续读了。”
“你跟着我一起做买卖,这行挣钱,你刚来一个月也能挣大几千,咱们一起努力给你弟弟买房子。”
她说完后,拍了拍我的肩,然后换上衣服出门去了。
只留我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家里。
傍晚的时候,爷爷奶奶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接起电话,听到那声熟悉的‘小妞’时,再也绷不住眼泪。
爷爷大声的说:“小妞,爷爷没打扰到你复习吧?考的怎么样都不重要,你永远都是最棒的!”
爷爷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喊出来的。
他上了年纪,耳朵越来越不好。
我哭着小声说:“爷爷,对不起,我误了高考,我想回家。”
15
没想到这句话我爷爷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电话那头传来他窸窸窣窣套外套的声音还有他焦急的大嗓门:“爷爷现在接你去,别哭别哭,这有什么的...”
我带着行李下楼去找爷爷的时候,正好碰见了弟弟。
他抓着我的胳膊问:“姐,你去哪?你考得好不好?”
“今天妈和我说让我不要影响你考试,七点多就把我撵去慧慧姨家了。”
我抿着嘴摇头。
他思考了一会,用胳膊肘戳了戳我说:“没事,姐你别担心,你都这么努力了,肯定能考上!”
他又摆着鬼脸哄我笑,可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我说:“我要回家了。”
出乎我意料的,弟弟没哭也没闹,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然后伸出白白嫩嫩的手指头和我拉钩。
他说,让我别忘记他。
回奶奶家的那天,空气热辣又干燥,还混着此起彼伏喧嚣不绝的蝉鸣。
一路上,爷爷什么都没问,和我肩并肩走在村里的土路上。
每踏下一脚,都会带起黄黄的尘沙。
爷爷冷不丁地突然说:“年前你爱吃的烧肉和丸子都给你留着呢,还有柿饼,马上过了秋,就又有柿子吃了。”
我妈留在我心里的那道永生都不会愈合的创伤,它或许永远都不会消退平愈。
但爷爷奶奶还有弟弟对我的爱,让我一点点强大,强大到逐渐忽视那道创伤。
我恍惚之间猛然惊醒,回头才发现我拥有的已经有很多很多了,那道创伤,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了。
我留在了爷爷奶奶家,爷爷奶奶疼爱我更甚从前,把我当作心尖尖上的肉疙瘩。
我开始复习,打算参加明年的高考。
爷爷知道了后,全力支持我。
他四处打听问到了村附近有一个补习班,专门给高四的孩子们补课。
他把前几年攒的钱全翻了出来,硬是把我塞进了补习班。
白天我在学校奋笔疾书,晚上下了课爷爷会准时等在校门口接我回家。
市里高中的三年,让我在复习起来格外的事半功倍,以前不懂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
期间我妈给我打了好几次电话,我反手就把她拉黑装死。
不知道爷爷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让我妈同意把我的学籍转回来。
我依稀听到他在电话里说什么我爸,还有什么保险。
爷爷让我别担心钱,他有的是钱。
他还说只要我开开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他就能活到一百多岁。
在爷爷奶奶的奋力投喂之下,我像吹了气的皮球,日渐肿胀。
奶奶捏了捏我肥的能滴油的脸,心疼的感叹道:“小妞还是这么瘦,怎么都吃不胖了。”
转头,她又为我添上了一大碗饭。
晚秋的时候,柿子树上又结满了金灿灿的柿子,爷爷站在树下挥着竹竿打柿子,奶奶拿着麻袋一个个捡进竹筐里。
我拿起手机拍照,‘咔嚓’一声轻响,把平淡却又美好的瞬间定格。
我给弟弟发了很多张照片,秋天的落叶,冬天的白雪,春天的柳絮,还有夏天的知了。
快到高考的时候,弟弟给我发来了短短的一行字:“姐,妈前些天感冒发高烧,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16
我噼里啪啦回了他消息,我说:“她不是我妈,我没妈。”
弟弟说:“也是。”
这一年我顺利地参加了高考。
出成绩那天,天一擦亮,爷爷就爬了起来。
我有些好笑的问:“爷爷,你起这么早干什么,得等到中午才出成绩呢。”
他明明两个眼睛瞪的像铜铃,却故意打着哈欠装瞌睡,他说:“蚊子咬的睡不着。”
他胡说。
他怕蚊子咬我,在家里又是熏艾草又是点蚊香,一天到晚像个瘟神一样拿着苍蝇拍四处转悠。
我的成绩不算特别高,但去离奶奶家最近的那个重点大学绰绰有余。
一整个夏天,爷爷的下巴都翘的老高,他在村里背着手挨家挨户的串门。
抓住一个人就要说个不停。
别人问他午饭吃了什么,他的眼睛亮晶晶,他贼兮兮的说:“啥,你咋知道我家乖孙小妞考了653分。”
他把他的耳背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人约他去打牌,他又说:“是啊是啊,我家乖孙考了653分。”
就连村里的狗,现在也知道我的高考成绩了。
考上大学后,我有事没事就往奶奶家跑。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我骗爷爷奶奶大学不用交学费。
我拿着学校发的奖学金给爷爷奶奶一人买了一个手机。
我闲来无事就教他们上网,刷视频听戏,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立马飞奔着赶回来。
我以为他们要学很久,谁知才不到一个月,他们就把手机玩出了花。
爷爷沉迷斗地主,可苦于牌技不佳,常常把欢乐豆输了个一干二净。
爷爷带着老花镜骂道:“这帮龟孙儿,就欺负我这个老头...”
奶奶研究刷短视频赚买菜钱,一天就能赚三块钱。
大学一毕业,就有一家大厂向我抛出了橄榄枝。
我思来想去,最后还是拒绝了。
我想陪在爷爷奶奶身边。
在有限的时光里,无限地陪伴他们。
我重新拿起笔学画画,把从小到大和爷爷奶奶生活的点点滴滴永远记录下来。
我的绘本被一家出版社看上,很快就有编辑联系我连载。
画里有爷爷奶奶和我,还有郁郁葱葱的柿子树。
我希望我画笔下的爷爷奶奶,也能治愈许多个因为‘母亲’而被重创的灵魂。
已经五年过去了,我妈又重新站在了我面前。
她很会挑日子,见我的时候选在了过年。
北风呼啸而过,刮在脸上像刀割一样。
她只身一人站在我家门口,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呢子大衣。
脸被冻得通红,浑身直打颤。
她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几岁,发间一道道白丝让人分不清是雪还是她的白发。
她生硬的开口说:“婷婷,妈妈今年过年特地回来看你。”
我用一种无比陌生的眼神打量着她,我平淡的说:“你不是我妈,我没有妈,我这辈子都恨你,请你别出现在我面前。”
“法律上的血缘关系,虽然我这辈子都不能和你断绝,但是在灵魂上,我和你早就不是母女了。”
我毫不留情地合上铁门,任由她在门外又哭又喊。
声嘶力竭的程度堪比我爸火化的那天。
我相信,这对她来说,无疑不是另一种绝望。
另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
关于妈妈的事情我会记得很久很久,幼时的我有多爱她,现在就有多么恨她。
热气腾腾的屋里暖气开得很足,窗上结了白白的雾。
爷爷捏着饺子,探出半个身子问我:“刚刚是谁敲门啊?”
我笑着说:“外面放炮动静大,你听错啦。”